踏入社會後,我表現得比內心世界裡真實的自己更現實、勢利一些。
那時起,我在意的人生課題已不多了。師長教導的國家大義、社會大愛、人文關懷那類,排在極極未位,如殘影。
因為我發現實際有權有勢的人,壓根兒不會真心在意這些事,但是他們喜歡教育或暗示沒權、沒勢跟沒錢人家的孩子如何熱中它們,針對性極強,有點像騙局。
不能否認,做那些事,能給人帶來快樂與滿足,但這就是好人的弱點與軟肋
是的,除非必要,否則我與社會格格不入,無法合群、也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。不怕丟臉直白的說,就是意識到人生沒有比自己的前途更真誠、更重要的事了,所以凡在這條道上擋我發展的人,都必需做出妥善的管理或處理。
秉持小人物自以為看透世界運作規律的一點無奈,我的目標,只想獨善其身,至多也就照拂一下身邊人。
視角狹隘也有優點,像凸透鏡能集中聚焦太陽火力,專心燃燒起讓自己更好、更強、更多選擇權,這類以自我中心利益的火焰。
小時候,鄰居家爸爸的職業是卡車司機,身形魁梧、老實勤懇,話少人好、節儉又顧家,像卡通影片裡,心地善良的大老粗。
如果說貧民窟裡也分等級,鄰居爸爸家屬於窮中之窮。
我家至少有專用的廚房、浴室、廁所,以及電源、抽水馬達開關,很大程度減少公共生活中與鄰居產生摩擦的可能。
但鄰居爸爸家是一整排連房,三四組租戶共用大門、走廊、廚房、浴室、燒水大灶、廁所,以及電源、抽水馬達開關等等,任何人均有權支配一切,但一切又不屬於任何人。
這樣的居住條件,便是爭端頻發之處,隔著牆壁,能聽到衝突的主題天天不同,卻隔三差五地重複與相似。
這些人不是一家人,房與房之間有木板隔間,但沒有選擇,他們必需建立無形的默契,在意識上進行藩籬的拆除,以瞭解掌握彼此的生活習慣,避免資源過度佔用與支配不當,但這是困難的,尤其當有人蓄意沒有公德心或想佔更多便宜時。
間接的,即使我只是個孩子,也能在那些爭吵衝突的各顯神通裡,察覺到哪些大人、哪些孩子不是個好餅,盡量不要有過多的交流,看他們如何欺侮別人的同時,學會如何不要被他們欺侮。
某日,才過午飯時間,鄰居爸爸跟檳榔攤主在巷口打起架了,爭執聲引來街頭巷尾的圍觀人潮,彷佛一時之間那塊地皮上長出更多的窮人,把街道堵得滿滿的。
檳榔攤主正是鄰居爸爸家如假包換的惡房東,名下幾間簡陋違建的木板房,由製材所老板媒合做擔保,出租給所裡的卡車司機、搬運工人等等。
檳榔攤主本身也是窮人,房租是他的業外收入,有了這層「貌似地主」的收入來源,他的社會身份自然不同,跟在場所有窮人相比,階層飛升多級,算得上小小資本家,因而囂張的氣焰中充滿底氣,與統治者的姿態。
沒錯,惡房東檳榔攤主再度要求漲房租跟電費、水費。
無奈租客們不同意,於是房東與房客關係生出了一絲緊張,製材所老板幾經商量無法打消房東漲租念頭,鄰居爸爸代表住戶再度私下出面去交涉(實則抗議),協商未果反被房東羞辱唾罵,污言穢語攻擊之餘,還朝鄰居爸爸臉上啐了口檳榔汁,所以他便把流里流氣的檳榔攤主給打了。
攤主揚言要所有卡車司機跟工人全搬家滾蛋,他寧願房子空著也不租給他們,以威脅代替協商。他深知小鎮上,再沒有比他的房子更破爛、更便宜的選擇了,所以檳榔攤主撂狠話時充滿自信與豪横。
事情鬧大後,製材所老板出面送禮,並要求鄰居爸爸登門道歉。
其它卡車司機與工人也認為鄰居爸爸需要道歉,即便瞎子都能看出來,他的傷勢比檳榔攤主明顯更嚴重一些。
震天嗄響的罵架與肢體衝突是在巷子口的大馬路上發生的,成群看好戲的吃瓜群眾,包含小孩子們,不必指揮,大伙人就將空間圍成一個中空的圓形擂台,讓兩個大男人有地方殺氣騰騰。
打鬥過程中,其它司機與工人,在我眼中屬於鄰居爸爸盟友的那幾個人,令人吃驚不解地狠狠架住鄰居爸爸的雙臂及腰腿,嚴重牽制他的行動與攻勢,正是因為如此,才會導致他被檳榔攤主打了好幾棍,略為花白的耳鬢,隆起瘀青腫包並滲著血,傷勢不輕。
我從不認為「先動手打人就是不對」,雖然這是主流人群(麻瓜們)自以為文明有教養的先進意識,總之許多人莫名同意這樣的自宮條款,對我來說是嗤之以鼻的,即便是今日,我從不認為當時鄰居爸爸先動手打檳榔攤主有什麼不可以。
回到事件上,其它租戶們不但率先鼓譟動粗不對,最落眾人口誅的是窮鬼租客竟然打了房東,這簡直逆天悖理,錯上加錯了。
富人打了窮人,其它窮人會勸窮人要忍;要是窮人打了富人,反而是其它窮人不能忍,所以,他們紛紛指責鄰居爸爸必需道歉。
如我之前文章寫過,小時候家貧又不自知的我,說長大後要當醫生,被我家房東無情恥笑,而我的窮鄰居們更是排山倒海的不同意我的願望,而集體冷嘲熱諷一個不識字的小孩。
小到大,本人的不負責觀察,底層與窮人最喜歡相互監督、彼此打壓,注視對方有沒有好好自我約束,凡妄想去動上面的人、有錢人、資本家蛋糕的小動作小心思,都是不允許的。
大家有看過某批評女明星買假包的網紅的義正詞嚴嗎?
讓人發笑。
我不懂什麼原因,讓她如此沈迷於克守資本家替自身制定的利己秩序。彷佛香奈兒、愛瑪仕老板的私人銀行帳戶地位神聖如同她家祖墳,能保祐她似的,必需誓死捍衛。(對不起,我嘴毒,因為受不了如此愚蠢之事。)
幹輸架的隔天中午,鄰居媽媽來我家借白米,苦訴製材所老板壓扣鄰居爸爸的月薪,說是需要用來賠償檳榔攤主的醫藥費跟損失。
其實這個舉措是一種威脅,抓住鄰居爸爸的必需養家糊口的軟肋,變相要求他低頭服軟,去檳榔攤主家中賠罪道歉。
鄰居爸爸後來算是被眾人半哄半押著去道歉的,即使他的傷勢更為嚴重(這要感謝他那群盟友),此事以賠償檳榔攤主1000元後雙方和解。
調漲房租一事,只漲了一點點,大家鬆口氣,感謝房東大發善心。
來借白米那天,鄰居媽媽抓著我媽說了一下午責備鄰居爸爸的話,我當時年紀不夠大,很多話沒聽懂,是由語氣神情判斷的,她不斷重複「不會想、阿達罵控固力(等同於現在腦殘的意思)、沒有想到老婆孩子、沒本事又愛面子.....」
我媽安慰鄰居媽媽,一樣身為母親,知道她必需張羅孩子吃飯也很為難,所以由廚房拿出一點點菜跟肉給她,希望她消消氣。
那之後的幾天,鄰居爸爸的老婆與孩子,吃的是賖來的米,欠下人情換來的菜跟肉,而鄰居爸爸受到羞辱之後,還要賠錢封住眾口鑠金的嘴。大家說,人是他打的,平息房東的憤怒是他的責任與義務。
而房東表示看在大家(一群豬隊友) 的面子不再計較,對漲租一事做出退讓,最後他不啻是個好房東,被租客打傷,僅僅漲個幾百元意思意思,是個好人,故事翻篇。
鄰居爸爸有空時會接私活,幫我爸跑車,運送石材與原木,由於不必被抽成,會給我爸好一點的價格,是雙贏。鄰居爸爸尚未失智前,我爸每回回鄉下,都會帶上幾瓶好酒送他,兩人泡茶下象棋,彷彿當年。
不懂,我不懂整件事跟鄰居媽媽。
她對鄰居爸爸的指責跟詆譭,讓我非常反感,那天下午,我內心盤算著如何才能把媽媽送她的菜跟肉討回來,這女人真是壞,她整個下午控訴的那個男人,彷佛不是她老公,而是別人家的惡棍。
那時我對事件的模疑參與感是這樣的,如果鄰居爸爸是我爸爸,誰打我家人,我就打誰去,一定立刻操上傢伙,衝上去跟著打那個檳榔攤主,即便一時情急找不到傢伙能上手,我還有一口利牙能咬他,就算幫不上大忙,我也會上去,再不濟打掉那些箍住爸爸雙手雙腳害他挨打的豬隊友也可以,真是一群蠢笨的人,搞不清楚誰才是敵人。
更叫人氣憤的是鄰居媽媽,她在現場懦弱無作為、胳膊往外彎,好像她跟檳榔攤主才是一家人,簡直荒謬至極。
她老公被檳榔攤主用扁擔暴擊腦袋時,她在旁邊鬼吼鬼叫,完全不幫自己的老公,嘴裡還駡著鄰居爸爸惹事生非,幸虧鄰居爸爸的大兒子趕來,把檳榔攤主一把推遠,否則鄰居爸爸可能會受傷更重,但鄰居媽媽連自己的大兒子也一塊罵,嫌棄他父子俩無用。
事後,她卻可笑地跑來我家數落為生存與家人奮戰的鄰居爸爸跟大兒子,不斷跟我媽訴苦抱怨,好像她受到了嚴重傷害或天大委屈似的,我太討厭她了。
那陣子,鄰居爸爸偶爾會來找我爸一起喝酒,看起來心情不好,這件事在他這裡並沒有翻篇。
某次,他們喝酒聊天,再次提到打架一事,我便鼓起勇氣稱讚鄰居爸爸是很勇敢的人,說他是無敵鐡金鋼(洩露年齡了)揍了那個檳榔攤主,順手比了一個無敵鐡金鋼鐡拳飛出的動作,還自配音效。看我認真,兩個老男人,被一個小屁孩逗笑了。
看得出來,我爸爸有很好的勸開他,鄰居爸爸心情好了不少,當然也有可能是酒精讓人釋懷。
那個檳榔攤主不是好人,對小孩子態度也很惡劣,他還會色瞇瞇地看著我家房東兩個高中生女兒。小時不理解那種眼神叫「色瞇瞇」,長大才懂,總之即使是第三者旁觀看來也是不舒服的,雖然我只是個小孩。
我家門口,堆著無數墓碑型的石塊,因為房東是做石刻生意的,為亡者刻陰碑,替廟宇雕龍柱,地下的、天上的都有他的手藝。
但那時我並不懂什麼是墓碑,檳榔攤主只要看到我坐在那些空白的石塊上,就會用恐佈的語氣說,那些石頭上有鬼,會在晚上找來掐我脖子,因為我坐了他們的墓碑。(難怪長大能當仙姑~~~)
我雖然不懂但會怕鬼,回家找媽媽問個清楚,即使如此,父母仍然沒有跟我說明什麼是墓碑。但我確實感受到那個檳榔攤主惡質人格。
小學唸書後,如若有人膽敢欺侮殺手姊,我會不管不顧地上對方教室去打回來的,本人確實從小就報復心重;誰搶了弟弟的文具,我也會上他教室去搶回來。成績不錯,卻是學校頭痛人物,師長眼中的品學兼優不是長這樣的,他們不喜歡我的暴力與不服從教導。
我卻自認幸運地知道以暴制暴才是王道,並沒有被馴化,沒有被騙去端著不值錢的高大上,等著討人喜歡,等著被誇獎有教養,等著老師肯定我很棒,可以當模範生了。
若沒有享受到文明禮教帶來的好處,那對不起,我也不會接受文明禮教的束縛,當受壓迫專業戶,又不是傻逼。
希望他人保持文明,很多時候,爭的是自己的利益與好處。
硬性強迫文明,更是拿來牽制底層的利器,讓窮人心安理得的作繭自縛不反抗。因為給人扣上「文明」的高帽子,就能不花一塊錢地弱化與削減他人的優勢與機會,是省時省力的手段,讓底層不敢逾越不該逾越的。
就像鄰居爸爸臉上、身上被吐的那口檳榔汁,究竟該如何解讀?
是有錢人才有資格「不講文明」的特權?還是窮人被迫「遵守文明」的鐡鞭?
這種針對性極強的「文明」幹嘛用的?
不好意思,我知道的比墓碑是幹嘛用的更早。
雖然那時,我不認識文明二字,但我清楚看到鄰居爸爸就是被它鞭成豬頭的,更重要的是它能鞭出人的自卑感。
因為,自卑光是藏在心中是不夠的,需要定期敲打,查查它們還在不在,尤其是那些有能力逾矩的底層人,更要適時干預,讓他們源源不斷由體內合成這種便宜好用,具有強力自噬自尊的好東西。
如果鄰居爸爸也有資格不講文明,以他的優勢,孔武有力外形彪悍如古代大將軍,那口檳榔汁,絕對能替他公平地換回檳榔攤主吃一頓粗飽老拳,跪地求饒,不再敢肆意壓迫羞辱窮人。
所以,這種針對性極強的「文明」幹嘛用的?
就跟騙窮人家孩子要愛國,男子漢大丈夫就該上場去打戰,不怕殺死他人,也不怕被殺死一樣......是的,暴力屬於珍貴資源,需由統治者全面掌控,它必需藉「文明」的殼,使這個概念合理化、合法化。無資格者,是不允許用來圖利個人的,哪怕力量是你自己的,檳榔汁吐的是你的臉,餓的是你的孩子,揹著手挨打,表現對文明的敬畏,不敢動用你「唯一」的優勢,有合格稱職的社會底層,才能保障有安全利益的社會高層。
< 未完 / 待續 >>
- Dec 12 Thu 2024 07:27
【 我並未負傷前來 (上) 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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