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篇在這裡喔~【 我並未負傷前來 (上) 】
成功,需要他人;想又好又成功,則要懂得遠離一些人。
多幸運,能生在一個不需兄弟姊妹、朋友、子女就能活下去的年代,卻又多麼不幸,可能孤獨死去。
我不怕孤獨,甚至喜歡孤獨,但不想孤獨的死去。
會孤獨死去的人,通常有著值得一聽的人生故事,而它通常脫離不了「命運的安排」或者「自作孽」。
鄰居媽媽這類「自作孽」型的人,是必需遠離的對象。
她的作風,對外人軟弱可欺又無用,對自己人頤指氣使,口無遮攔耍老大,典型在羊圈裡耍狠,狼群裡夾著尾巴的人。
有些人雖然軟弱,但無害,不過我也不喜歡跟這種人深交;鄰居媽媽不同,不但軟弱,還帶有毒性,你愈在乎她的感受她愈毒,視你為魚肉,可任意刀俎,在生活中逼逼叨叨,不給人安寧。
我一直看衰他們一家,與她的孩子或鄰居爸爸無關,是純純看懂鄰居媽媽是一位心態扭曲、窩裡橫的女性,家庭由一個只敢對內耍威風的人掌事,難有理想的發展。
她有兩個女兒,跟殺手姊同屆那位,是甜甜嬌嬌的女生,對個人外表有著超齡的追求,喜歡香味、熱愛打扮跟憧憬愛情,只是家庭拮掘,能投入這些方面的資源不多,她心思巧妙,曾把用剩的香皂,扁扁的幾塊,頭尾鑽小孔,用棉繩繫好,上學時綁在衣服裡,發出淡淡的香味。
鄰居媽媽知道後,怒火焚燒五臟六腑,那個中午,不顧在場有成年男性、青少年,還有女兒一群年齡相仿的小玩伴,當眾想扒開她的衣服,鄰居小姊姊倔強地緊抓上衣避免坦胸露背時,鄰居媽媽打了她一記耳光震懾她,順利由她身上扯下一條香皂串。
那香皂串各種顏色都有,是長期蒐集來的,鄰居媽媽斥問女兒偷拿香皂是誰教的?
女兒辯解沒有偷,是跟附近旅舎打掃阿姨要來的,原本是住店客人用剩要丟棄的,堅決否認自己偷東西。
鄰居媽媽小題大作的底氣是假教育之名,教訓女兒從小不學好,愛漂亮、愛慕虛榮,理直氣壯一個勁兒地罵自己的女兒「騷」、「胎哥」,長大要當不要臉的「茶店啊」,這麼小就這麼「胎哥」,別人用剩的香皂竟敢拿來用!
那位小姊姊,當時國小五年級,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懂得「茶店啊」的意思,非常生氣的回吼自己的母親,哭出了眼淚。但我不懂,於是張口大聲問了「什麼是茶店啊」?
瞬間大人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我身上,殺手姊見狀,立刻惡狠狠祭出手段,用她的小手掌封住我的嘴,大人們臉上表情煞時看起來有點不自在,總之沒人回答。
殺手姊在我耳邊說回家再告訴我。
後來,鄰居爸爸衝出屋子,護下女兒,她才免於被自己的母親在大庭廣眾下羞辱。
那天是端午節,我母親做了一些粽子敦親睦鄰,由於鄰居爸爸幫我父親運貨,所以也送一些到他家,去的時候,鄰居媽媽準備艾草叫小孩洗澡,那位小姊姊頑強抵抗,所以東窗事發。
我們早就知道她身上掛著一串香皂的事,因為她告訴女孩們身體能香香的秘密,大家很羨慕她能搞到那麼多香皂,總是散發香味。
回家的路上,殺手姊淡淡的哀傷,覺自己的朋友有點可憐,同時跟我講,慶幸自己的媽媽,不是那樣的人。
沒錯,我確實有一位好媽媽,她把全家人照顧的很好。
然而,我母親也是軟弱型的人,骨子裡硬氣,但沒有硬氣的勇氣與資本,因為嫁給窮鬼家庭,窮鬼家庭還有個惡婆婆,於是選擇隱忍,忍著忍著,就真的軟弱了,被欺侮著欺侮著,就麻木了,直到我長大,成為她背後堅強的狙擊手,她才逐漸敢說以前不敢說的,做不敢做的。
我想,如果我跟殺手姊有鄰居姊姊那份對美的追求,自己動手做香皂串,我媽應該會誇我們,說不定還會幫忙把香皂剪成好看的形狀。
兒時,我也是一個快樂、開朗、不受約束、愛講話,還我行我素的神仙小孩,有餵飯,就自動長大,好顧到不會生病。讀書、寫功課、做家事更是自動自發、不必管不必喊、不麻煩那種體質,直到父親強力干涉我的方方面面。
在鄉下小學、國中,日子無憂無慮、安逸沒有壓力,不必努力學習成績尚可,意外跳級唸了5年小學領鎮長獎畢業,雖然我的行為舉止口碑上不太好,但成績沒話說,甩第二名好幾條街,所以大人對我的態度是睜隻眼閉隻眼,尤其他們知道我是萬年模範生殺手姊的妹妹後,更能釋懷。 XX的妹妹,自然也是好孩子。我從小就懂沾光的妙用。
父母雖然沒有張揚,但心中多少暗自歡喜,怕不是生了一個小天才,雖然那時我說話不利索,性格難以控制,不服從管教,加上有暴力傾向,但功課好能掩飾一個孩子大部份的缺點與不足,想矇蔽家裡大人的雙眼其實不難,就是保持好成績,他們就會願意停止沒有用處的囉唆。
所以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人,如果你小時候常常被罵,不要再誤以為是自己做了什麼欠罵的事,會被大人罵的底層原因,其實是責怪你功課沒讓他們滿意,但大人是不會直接這樣講的,他們會虛偽中帶著真誠,用各種「為你好」來發難,電電你。
我父親一方面高興女兒的資質頗佳,一方面又潛藏隱憂,於是拿放大鏡檢查蛛絲馬跡,開始產生諸多不滿,例如不滿我無知無畏、不時出現得意忘形,口出狂言(我的口頭禪:這很簡單!),又公開詆譭老師,無視合群與規定等等,屢教不改的行逕,讓他氣惱。
或者每當我媽媽打發我去讀書,卻聽見我說「在學校就讀好了」的回答時,更能點燃他的火冒三丈,恨不得揍我一頓。
我的回答很誠實,大部份時候,課堂上老師教完,鐘聲響起,在我的理解裡,是真的讀好了。兒童等級的真實想法與認知,沒有說謊,更不是逃避唸書。
他不想控制我時,以往的這一切沒啥大問題,而且我不也順利愉快地讀完了小學嗎?
只是我父親突然想控制我了,所以一切都有問題。
他的連鎖反應是,刺耳、反感、沈默的憤怒、嚴厲的眼神、祭出高壓手段,似乎我不聽他的話,人生就要完蛋了、要毁了。
他就是這樣,一點一點傷害我跟他之間的信任與親情。
在外面呢?
記得小三時,課堂上,我問社會科老師「為什麼高山比平地冷,不是更接近太陽嗎?」這是一個大腦沒發育完畢的兒童,思考熱源與距離的關係會產生的幼稚疑問。
老師的回答是,大氣層是冰的喔,高山更接近大氣層,被大氣層包起來了,所以比平地冷,如果突破大氣層,就會變很熱,有可能會被烤熟。
雖然我不知道答案正不正確,但似乎能讀到他的內心,看他眼神飄忽,我覺得他在胡說八道。便直接反應:「是這樣嗎?可是,大氣層也比平地更靠近太陽,為什麼是冰的?」
於是他就生氣了,罰我去掃教師宿舍的落葉,正是他分配到宿舍。
他是退伍老兵,那時候鄉下不少這類老師,操著大陸鄉音,上課不會用到課本,都在講故事,學期結束,課本還是新的。
什麼故事都有。像是打戰時,開飛機轟炸敵人,他開戰鬥機的技巧如何高明,如何命懸一線閃躲敵機的炮彈,如何英勇冒死噴掉共匪;如何在空中抓老虎,把老虎吊上飛機;又是怎麼七七四十九天泡在海裡,夜裡張嘴喝雨水,白天與鯊魚博鬥,游過黑水溝,歷盡劫難來到台灣。
國中時,一位數學老師則是沈迷外星人,我們數學沒有學會,沒關係,可以去他家補習。
回到社會科老師,他是外型肥胖,有重度近視的中年人,夏天走進教室,能聽見他的氣喘噓噓。讓我連想到父親那輛不知道第幾手的爛摩托車的破排氣管噪音。
我聽鄰居家哥哥說過,空軍都是視力1.0,社會科老師的眼鏡鏡片厚得能把眼睛縮成一條線,我不相信他是空軍,但也不想再去老師宿舍掃地,只能假裝相信他是空軍。
好笑的是,大人們偶爾會在我假裝聽話、服從、傻里傻氣回答問題時,誇我聰明,一教就會、甚至不用教就會,感覺特別喜歡我。
我裝笨時,誇我聰明,我聰明時,斥責我不要自做聰明,這就是大人,自己露出馬腳,暴露其實沒啥思想,智商也不高,但控制欲極強。
兒時不懂大人為何如此矛盾,長大後便能對這種行為產生同情心。
我明白人活著,會希望世界按照自己的想法運轉(即便那些想法很爛),然後以為這樣可以減少難關卡頓,即使有時手段笨拙、矛盾,但這是他們僅會的招數,我必需學習接納別人用自己僅有的能力處理問題,只要注意別被他們誤傷即可。
往好的方向想(雖然邪惡了一點),這些大人算不算提供我學習的機會,去看懂打壓別人的手段長什麼樣子、有哪些,以免我出了社會才學,那就要付出比較大的代價了!
只是,小時候我腦筋沒那麼靈光,對這樣混亂的相處模式感到很窒息、難受,對大人沒有信任感,覺得他們不可理喻、莫名其妙。
那時,我已經隱約發現,自己是否聰明,並不取決於自己,而是需要參考大人們亳無標準的各種定義:他們高興了,是聰明,誇;他們不高興了,是自作聰明,欠罵,去掃地或罰站。
他們拿我的缺點,義正詞嚴地糾正我,同時也會利用我的優點,理直氣壯地箝制我。
不妙的是,沒花太久的時間,就被我識破了。
小時候我的誠實是不受肯定的,大人內心想看的景象是「先經歷刻苦艱難的努力」,一番好不容易然後才學會點什麼,這種讀好書了,才有價值,值得讚美,達到可以獲得肯定誇讚的標準,而社會普遍也是這樣的文化與氣氛。
我這樣的小孩,在成人世界裡,頂多算不勞而獲型,單純撿了大便宜,而且自以為是又愛找碴,可以猜測的「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」是我將來的宿命,因為沒有人會喜歡我這種不討喜、嘴不甜、倔、還脾氣大的人。
即便我知道未必要討喜或嘴甜才能獲得喜愛,但至少不能像我這樣被理所當然地貼上不討喜、嘴笨的標籤,使得大人說我顧人怨,都顯得合情合理。
許多大人,包括親叔叔,也這麼形容我,說我鄉下小孩沒見過世面,容易自鳴得意。
跟我想當醫生的願望一樣,是一種「不知天高地厚」自吹自擂的自大,鄰居的嘲笑中,更多的是打壓,那怕只是我的「自我期許」,都不可以。
轉學到台北後,我的親叔叔總是說我這這那那不如他女兒,說我還有兩年可以用功,若能考上(我家)附近xx高中,那也是相當不錯,離家又近,走路就能上學,出入安全,全是好話,但聽了叫人不開心。
然而,我並不覺得自己什麼地方不如小一歲的堂妹,只因為我是鄉下長大,就該被叔叔直接扣50分似的;另外我家附近的高中極普通,並不在填志願考量之內,但我父母客氣地認同,還反誇對方,回家後父母跟我說這個叫「謙虛」,我猜可能是怕我討厭他們(我父母),才這樣安慰我,或說為自己找台階下。
有時「唾面自乾」跟「謙虛」是很像的。
其實那天,我並沒有怪爸媽不維護我,我只在內心暗暗想著,一定要變強大,讓我的父母將來不必被迫那麼謙虛!因為以他們的資源與環境,他們已經做得很棒了,而他們那一代做不到、搆不著的那些事,我來,這場接力賽,下一棒,換我上。
不能怪父母沒有維護我,還有另外一個原因,我也沒有維護我自己。但我不是軟弱,而是知道那個場面,必需讓父母做主,更不能沒家教似的亂噴,害父母立場為難。
什麼叫「找碴」,就是你問了人家答不出來的問題。
什麼又叫「請教」,你做了一顆軟球,讓對方有能力漂亮解答。
很小,我就懂得善用「找碴」跟「請教」去反向操控大人,以大人之道,還治大人之身。這是年輕一無所有的我,唯一操得上的「有用的」傢伙。
我父親是不聽辯白的,我說自己上課很專心,會思考,會舉手發問解開疑惑,會去問功課很好的的同學等等,這些都不能成為我自作聰明的理由。
在他眼裡所謂的「在學校就讀好了」是自滿、不知上進、井底之蛙、一種欠教育的挑釁。
另外一位這樣明顯表態的人,是我的高中老師。
他一直知道我知道他不喜歡我,可是他不擔心,反而希望我為了爭取他的好感(喔喔~學習討喜的機會又來了),去改變自己,表現吃得苦中苦,尊師重道,才算走進他視野內的文明生存區。
有篇文言文是白居易的琵琶行,數百字,他一堂課大約解釋半首,那是一首需要兩堂課來學習的古文。
我在第一堂課期間,一邊聽講解,一邊口裡默念,便把整首七言行詩背好了,下課後,找到老師,說自己想背誦全文,完成規定作業。
默背完全正確後,老師在我的名字上打了一個勾勾,那個勾勾滿足我對快速完成任務的成就感。
老師表情冷淡,嘴角耷拉地問我,在家背好?還是上課沒在聽注釋講解,而是在背課文?他眼角帶斜,語氣不滿的假笑,表示看到我在上課期間嘴裡唸唸有詞。
我「誠實」說上課有專心聽講,但就順便把課文背下來了。這麼緊湊利用時間是為了下課放學後,能在家放心看小說跟鬼混,當然,後面這句沒講出口。
老師的臉上出現微愠,讓我聯想到父親聽到我回「在學校就讀好了」時相同的神情,老師那股不悅的神色,明顯地由嘴角蔓延到整張面孔,讓我感到不安,還有不爽。
他抽了一兩句要我翻譯成白話文,發現無法為難我後,說了一句「背得快忘得快,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,以後上課要專心聽講.....」臉上悻悻然,但舉止保持儒雅的離開了。
他的文明禮教,是裝出來的,很膚淺,十幾歲的我都能看穿他的故作斯文。
雖然不知道他真正不高興的原因,但可以猜到其中一個可能是不喜歡我沒有做到他認為的努力認真,就把課文背下了。
也許他希望學生揪著頭髮,為忘詞受煎熬,眼白長出紅血絲跟自我懷疑,啃秃鉛筆上頭的橡皮擦,吃了一堆苦頭,把書背好,才值得他給我打上那個勾勾。
像我這樣吊兒郎當、一副自恃才華的不討喜嘴臉,打發他似的,輕鬆拿走勾勾,是對他手中權力的褻瀆,那怕那權力微小的可憐。
也就是,他藉著擁有要求我優秀的權力,去暗示我不能太優秀,「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」,所以,他就是第一道風,該怎麼優秀,優秀到什麼程度,他有決定權,我要配合他的進度走。
很諷刺,那個「風」,通常都是身邊的人,如果你優秀,最需防範的都是日常周圍生活中有交集的人,而不是敵人或對手。
他不允許我在課堂上提問任何關於倫語、孔子的思想問題,凡任何貌似牽涉階級上權利與義務的概念時,他都不歡迎。
在他的解釋裡,我問他「席不正不坐,割不正不食」為什麼孔子不能自己把席擺正,或自己屠宰烹調呢?為什麼別人必需按他的標準小題大作? 你猜對了,這多少包含一點點我的「找碴」,讓我不好過的人,我也不會讓他好過。
老師很生氣,說他不會回答我任何問題,後來便讓班長來轉告,不許我再上課提問,要問私底下問。我也不喜歡這位平庸得要命的國文老師,不會私下問他問題,給他機會擺臉色給我看,更不會讓他發給我討喜的機會。
他最喜歡小蘭,長得像合河奈保子,哭哭啼啼、漂亮會撒嬌,人見人愛的小蘭。我個人並不討厭小蘭,雖然她有點煩人,但她只是真性情,小女孩心眼。
小蘭不會背課文,背得離離落落,到了期末好幾篇背不過,只要她嬌羞地發一下窘態,站在走廊邊委屈扭捏,想破腦袋的詞窮,老師也會「愉快地」給她打勾勾,讓她過關。
小蘭不擅長國文一科,確實背得很辛苦,她誇老師有看見她的「努力」,是好老師!
我一氣呵成背完書,爭取自己應得的勾勾,需要看他臭臉,還要被教育學習謙卑;書背不出來的小蘭,老師大筆一揮,拿到所有的勾勾,誇她努力。
沒人知道那個勾勾究竟是要給背書通過的人,還是努力的人,還是老師喜歡的人,還是三者都可以。
他是現代老師,但能「賞賜」他人,似乎讓他有莫大的滿足感。
我父親是教育程度不高,口袋沒錢、手上沒權,社會可以公然視為不夠努力的「咎由自取」、甘願窮困的身世,而他對我的隱憂,便是來自他對這個自我的投射。
他的女兒,我,跟他一脈相承,屬於怎麼努力都不算多的階級。
父親最惱火我花時間畫畫跟彈琴,從小就告誡我,他沒有人脈跟財力捧孩子當藝術家或音樂家,但凡想往藝術、音樂跟文學發展的人,請靠自己。
他窮怕了,擔心才吃上幾年飯,孩子就飄了,想把興趣當工作。(這是我父親的個人認知,不代表為真,勿攻擊。)
他怕我長殘,更怕把我養殘,以致於不懂社會的殘忍與競爭,沒有危險意識,不懂拿什麼去彌補自己沒有背景,沒有見過世面,坐井觀天,底層階級身世等等不利處世的重大缺點。
因此先學會蹲的能力,再來想跳的本事,是窮人家孩子成長路上的傳統制約(或說天堂路),這個傳統是否值得傳承與發揚,底層父母不會深思,也沒有能力深思,他們的一生可能就是抱著這樣的思想,躲過槍林彈雨挺過來的。他們甚至會為身上的某些傷疤感到驕傲。他們在抱怨苦難時,也許內心的另外一面正在感受光榮。
「蹲」多久、多低才能「跳」他們沒敢關心,他們在意的是蹲得夠不夠低,是不是已經獲得到社會與文明禮教的認同。
我父親也想我蹲得再低一點,聽說那樣跳起來的時候,才能彈得高,而且不會再讓別人找藉口不給打勾勾,或故意壓一頭。
人間總有一群心術不正的人,胡編瞎造點子來欺騙社會,讓人以為能跳升階級與層次的是膝蓋,而不是腦袋。
我父親一把將我拎起扔到大城市,丟進一個更大的擂台,想的不是讓我運用更好的資源,而是讓我見見對手們,要我認識自己的淺薄與不足,要我張開眼睛看更強更厲害的人,嚐嚐被擊倒跌坐地上爬不來的滋味,彷佛只有如此才有辦法打掉在他眼中我的那些自鳴得意與不受管教,認真學會「蹲」的技巧,學會保護自己的本事。
他認為只有讓我看到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我才會收斂,長點心眼長點自卑,以便護體保身,也才能長出見識與敬畏,意識到現實世界有多寬廣,藍天有多遙遠,自己何等渺小,敵人何其多,妳他x的還很弱,不要自認有資格自鳴得意,不會蹲就想跳,那是死路一條,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。
但是,我父親真的想錯了,自卑(或說偽裝謙虛)是無法保護自己的。
你若有強大自信,強者會來挑戰你,你贏了,大大有獎;你若自卑,也會有弱者來攻擊你,就算你贏了,卻是啥也沒有。
人只要活著,沒有窮到吃不起飯,就沒人能逃過「跟人較量」這件事,請儘早放棄這種妄想。就算我現在成天在家躺屍,也需要跟自己內耗。
其實,我父親也可以跟我好好說,給我鼓勵,用健康的心態跟我描述另外一個世界的激烈戰況。
但是他沒有,因為他不能。
所以他只能用他儘有的認知或說恐懼來教育孩子。
讓孩子因為恐懼而戒備,而戰戰兢兢,而全力以赴,累積資本,逃離底層。這種做法,對有些孩子有用,有些則沒用,我是屬於沒有作用的那群。
我知道我父親無法誠實,他說不清楚那些殘忍與競爭到底是什麼,因為他本人不曾有過資格進入那個戰場。這一點,我對他,是有點心疼的,或說心疼我的父母生在那個窮苦破落的環境與年代。
那是我父母的艱難困境,不能貿然的說或不說,因為都有副作用,所以必需模模糊糊地假裝沒事,又認認真真地假裝有事,推著兒女前行。就像不能讓我知道,包圍破房子的那些石塊是墓碑一樣,如果不是太貧窮,不會有人想住在墓碑工寮裡的,但我們一家子確實住在裡面,與「不吉祥」日夜為伍。
我父親跟他的原生家庭是處在被打壓的貧寒階級,很長的一段人生歲月中,是面朝黃土刨食,跟天氣爭、跟病蟲害爭,跟風調雨順爭,是尚未取得資格去「跟人較量」的那種窮困底層,他一家10幾口人總是小心翼翼、虔誠謹慎深怕觸怒掌管「苟活」的宿命大神,恐懼稍有不恭謹便會帶來更大的不幸,連苟活都沒有資格。
他的童年,有目睹弟弟妹妹沒錢救治而病死的創傷,倖存者的記憶中,窮不是最糟的,最糟的是被命運諸神拋棄。那個世界有很多高人(發音:騙子),他們掐指一算,就能算出,那些被拋棄的是「咎由自取」的一群,因為對神不虔誠,對鬼不敬畏、做人不謙卑自持,沒有徹底展現匍匐臣服的心態與身段,造次了,所以厄運降臨,教你學乖。
天上、地獄與人間,咎由自取的這群人想仰頭,是奢侈的,不容許的,會觸怒神明、人與鬼。
易怒的是誰?
有看不見的,也有看得見的。
鄰居爸爸有自尊心,不願任人唾沬飛濺羞辱,動手反抗,沒有謙卑忍耐,沒有自知之明,不願自縳於神秘階級定義的「文明生存區」,厄運就來了。那次,他觸怒了看得見的人與鬼,所以頭被狠狠的壓下。
人與鬼,通常需要用上大量的「討喜」來額首頂禮表現恭敬,他們才不會感到「被造次」,例如我的國文老師。
是的, 年紀較大之後,我弄懂了。
大家是推舉鄰居爸爸去跟檳榔攤主乞求「施捨賞賜」的代表,並不是讓他去「抬著頭板著腰」站著說話耀武揚威的,蹲著,才有資格被賞賜。
小蘭能漂亮地發窘,惹人喜愛而獲得「賞賜」的勾勾;但鄰居爸爸不行,大老粗不可愛,嘴不甜不討喜,又不彎腰、不屈膝,不僅反抗,還操上傢伙,如此展現力量與強壯,明顯逾越底層窮人該守的文明本份,超出窮人天堂路的路面,他毁損接受賞賜的機會,這是不能原諒,必需加以懲罰的。
跟我一樣,我也得到國文老師的小小懲罰,或說他「一廂情願」的厭惡,因為我不在意他討厭我,沒把他放在心上,不會進入這種「壓與捧」的圈套,浪費心情與時間跟這樣非親非故的low咖糾纏。
對方正常,我才正常,對方不正常,我也不會太正常;對方文明,我才文明,對方不文明,我也不必文明。
要不要正常、要不要文明,這些都是選擇,而不是守則。你不要上當了。
若有人強迫/要求你對著不正常的人表現正常,對著不文明的人展現文明,你一定要深思「為什麼」跟「憑什麼?」
很多時候,他人只是想要你好好蹲著而已。
能讓人蹲著最有效的辦法就是「挫敗你」,以及替你製造「自卑感」。
- Mar 11 Tue 2025 13:49
【 我並未負傷前來 (中) 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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