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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裡,我把包包甩到一邊,東倒西歪躺在沙發椅上,看著屋外的藍天。

天空乾淨無瑕,跟我大二時與學姐去伊豆極簡旅行,看到的一樣。手一伸,深邃、清徹與湛藍,便穿透指尖上的每顆細胞,鑽入身體,微微聳個肩,啾一聲,在心裡滴出一船藍色海洋,溫柔搖蕩。

學姐對著大海許願,她放聲狂喊.恣意青春。
而我在粼粼波光前,腦袋像掏空的海螺,只有潮響與心跳聲。學姐熱心的說:「你總有想要或不想要,喜歡或不喜歡的吧!」

對呀~總有想要或不想要,喜歡或不喜歡的吧!

流氓老師究竟該怎麼做,才不會得罪我?
難道他今天應該繼續深情地望著我,等待我遲來的垂愛?
或者,為我犧牲青春,好來證明他曾經付出的無言等待多麼誠摯,多麼無懈可擊?
我到底希望他怎樣?
我們早已沒有瓜葛,我卻一副情人變節的模樣,簡直滑天下之大稽,可笑至極。

幾朵白雲自信地飄過晴空,更惹得我覺得心煩意亂。

我看向父親的洋酒櫃,想起他心情不好時,就會坐在大爺椅上,喝掉半瓶洋酒。我想也許我也該喝一點。我起身走向酒櫃,拿出一只小水晶杯,管他是白蘭地還 是威士忌,全倒滿,聞都不聞,一口飲下,瞬間,我的整條食道像被地獄之火燒過,他們殺進胃裡繼續滾燙,嗆得我一咳再咳,覺得我的肺會被咳成碎片。

縐著臉,我望著杯子裡殘餘的液體,懷疑那天殺的鬼玩意,根本是化學武器,是男人用來自殺的東西,天呀~男人酷愛自殘。

在我遍尋不著開水的期間,那股烈焰變成暖陽,由胃裡傳來陣陣暖和舒坦,我像由冷凍庫被解放出來,感覺很溫暖很舒服,那些糾緊在我心裡的煩人問題,彷佛得到了特赦,免作答的特赦。我歪著頭分散了注意力,心想這化學武器果然有殺敵成份,難怪男人天天拿來當彈藥補給,有人說「醉」死是世界上是最爽快的死法,看似有幾分道理。

不過我不想死,只想爽快。
於是,我又倒滿一杯,迅速喝下,還是被嗆到七暈八素,不得不粗魯地,詛罵了好幾句髒話。

這八年當中,我還不是曾經喜歡過別人,跟建中男試著培養感情,跟學長當兵的同梯室友魚雁往返,偶爾跟研究中心的醫生打情罵俏,如果我跟他們之中任何一位墬入愛河,說不定早已將流氓老師徹底「拋諸腦後」,不問嫁娶何方,生死何辰。

只是今天被「拋諸腦後」的人是我,不是他,所以我覺得委屈、覺得一身痴情被辜負。他正濃情烈意時,我斷棄他不聞不問,現在卻又假裝自己苦守寒窯18年,傷心自己等到一個不回頭,還糟踏我的王八蛋。我是不是太奸詐太虛偽了?

他不過輕蔑我幾分鐘,我就漫天叫屈;他在我家樓下,至苦至笨的等待,只求見上一面,我卻死不下樓去,這對他難道就不是一種侮辱?

可是,這些都不重要了,他已經結婚,就算我曾經在藏匿他的角落上,打上特殊記號,現在,他是別人的,他是別人的,他是別人的了。

不能愛,是一串磨難;不愛,是一道殲滅。先磨難我,然後再殲滅我。

我望著天空,覺得好藍好美,周遭很暖和,胃很暖和,眼淚也很暖和,滑過髮際,仍然保持溫度,我應該祝福他,他是值得幸福的人。

我又喝了一杯,為他得到幸福bottoms up,順便送送我那被碾碎,早該塞進掩埋場的盼望。

我沈沈地想睡,但電話鈴聲響亮地把我叫醒。「我是琪琪,姐姐你身體好點沒?」堂妹打來的。我打起精神說:「我沒什麼事,只是很累,想去睡一下。」

「你在生我的氣嗎?是不是我說你不會做家事,又說你沒人追,惹你傷心?姐姐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她發現自己講錯話,囁嚅地自首。堂妹的父母,成天只忙著吵架冷戰離家出走,沒有人關心她,更別說花思研究她的嘴,是否得到良好的教養。

我跟她解釋:「我沒有生氣,你說的是實話,只是你在外人面前講,讓我很尷尬,以後不要再這樣就好了,我沒有生氣。」
堂妹得到原諒,鬆了一口氣的說:「對不起,那我以後不會這樣講。」

她不安心又好奇地問:「那你為什麼哭了?」
吱唔半天後,我說:「以後我有機會,再跟你說好嗎?」,她這個問題好難回答。
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,我說:「今天我太累了,沒辦法幫你複習英文,妳明天在來。」
「哦~好,姐姐那你快點去睡。」,也沒問她該什麼時間過來,就掛掉電話。

我放下電話,打算走回房間,好好睡上一場,希望醒來之後,能把不愉快的事忘得一乾二淨。
離開客廳之前,電話再度響起。

我那樂天破表、記性不好的堂妹。帶點頭暈,我又接起電話說:「喂~!你要問時間嗎?」
「.....」電話那頭沈默著。
我說:「琪琪嗎?」
「....」一片沈默。
「那位?喂~你不說話,我掛電話了。」我叫道。
「XX (我的名字),是我,我在你家樓下,你下來。」隔了兩秒鐘,我才意會出他是誰,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流氓老師在電話裡的聲音,第一次聽到他叫我的名字。

我堂妹真該死,竟然沒有問過我,就將電話給了他。

他找我幹嘛?剛剛在餐廳給我的嘲弄太少?他曾經狠狠彈過我的額頭,來扯平恩怨,我不能以為他不會傷害我。

我生氣的掛上電話。電話立刻又響起。要響你就響吧!

一切都落幕了,一想到屬於我的、苦澀的回憶,如今成了孤魂野鬼,連我都要嫌棄割捨他們,嗚~~好傷心呀!淚眼中,我看見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,由我房間走來,跟我緊緊抱在一起,低低的哭了起來,我們兩個一樣可憐。而他已經擁有幸福,那就不該再來招惹我,更不要挑釁我,天知道我問心無愧,不需向任何人負荊請罪。

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,當我意識到自己正被某種持續性的噪音干擾時,才發現是電話,它仍堅定的響著,催促著。

是呀~我怎麼忘了,這位眼神能殺人的先生,是位毅力削鐵的超人,能由日出等到月落,還能抽一整天的煙不會化成灰燼,我不接電話,他不會放棄的,他會任它響到地球滅亡。

我接起電話,尚未開口,電話那頭,就傳來流氓老師的火爆:「你為什麼不接電話?為什麼不接電話?」他幾乎是用吼的。我也立刻爆口回去:「我不接電話犯法嗎?」
他沈默了好一會兒,恢復平靜的口吻:「你下來好嗎?你不想下來,我上去。」

我決定下去,明天醒來之後,我的日子再也不要跟這個人有任何牽扯,所有的回憶連同他,畢其功於一役,我今天非得全數剿滅不可。

「我下去。」說完,我掛上電話不等他反應。氣得我抓起旁邊的酒瓶,又灌了一大口,這口,就慶祝去他的狗屁倒灶好了。

甩上鐵門,我神智清晰,但身體卻些微不受控制,牆上的燈具搖曳生姿,世界好像無聲歡樂起來,我小心翼翼地扶著把手走完樓梯,一樓鐵門是開的,他靠在入口處的牆面等我,背對著樓梯。

我走過去,扯他手臂,讓他轉過身來,我抬著頭跟他對峙,心裡發誓只要他敢再數落諷刺我一個字,或蔑視我一個眼神,管他是不是跆拳道黑帶,我一定會賞他兩拳,叫他滾到地獄去,隨便他要見蔣公還是毛澤東。

「你要說什麼,快說。」我命令道。他看著我,不說話。
我沒好氣的回視他:「你剛在餐廳沒看夠嗎?」,他欲言又止,最後還是沒說話。

我被他的沈默惹得憤怒,大叫:「你叫我下來,為什麼又不說話?」我粗魯地推他,他反而抓住我的手。我笑了笑說:「也對,不說話是你的專長。」

又是一陣沈默,我的耐性一過,便轉身準備回家,我再也不會杵在原地等他開口,我一階一階地爬上樓梯。

「你為什麼哭了。」他的話在我背後響起。

這句話,觸動了我的傷口,豆大的眼淚立刻流下來,淚水糊模視線,我頓了一下腳步。

我為什麼哭了?我有很多理由值得哭,想知道那一個?
因為我小小年紀,就要承擔少女心事,被家人親戚拿去背後訕笑談論的自卑?或者苦抱著委屈,卻被看成賤貨,被無禮輕蔑?還是他竟然有了歸宿?天知道是那一個讓人傷心落淚。 說不定只是一整天沒吃飯,心情壞到喜瑪拉雅山頂而已。不管是那一個,我並不打算回答他,於是繼續往上爬。

他旋即走過來,我踉蹌著腳步跑上樓去,直到門口發現鐵門緊鎖,我竟忘記帶鑰匙下樓,家裡又沒人,屋漏偏逢連夜雨,我氣極了,發怒的痛捶鐵門。他制止我,抓住我的雙手,生氣的道:「你這是在幹嘛?」

我使盡全身力氣甩開他的手:「你走開。」也許是喝酒膽子壯,小狗變英雄,我輕易就做到我想做的事,說我想說的話。我的反抗讓他很不開心,他順了一下氣,問我:「你沒帶鑰匙嗎?」一副關心我的樣子,跟在餐廳判若兩人。

我冷淡地拒絕:「關你什麼事?沒話要說,就走。」火爆個性如他,氣極當場轉頭就走。

我面無表情的坐在樓梯上,白色洋裝灰掉一整片,體力透支,我靠著牆閉上眼睛,心想我可以去那裡?阿姨的電話號碼在家裡面,沒法打電話找她,就算找得到,她會跟我爸媽實況轉播,豈不自尋死路。搭車去堂妹家?沒錢,而且會不會在公車上睡死,一醒來是人煙稀少或緊臨墳墓的公車總站?

我決定坐在原地睡,至少我姐會在她的門禁時鐘敲響之前抵達,今天也不會例外,她乖巧的讓人安心。

長長的寧靜中夾著狗吠聲,突然有人叫我,我睜開惺忪睡眼,怎麼又是流氓老師,他拉起我的手臂要我下樓,態度強勢不容置疑,雙腳亳不客氣的走下樓梯,我一邊掙脫一邊問:「你在幹嘛?要去那裡?我好想睡,你不要拖我。」我需要的是床,不是散步。

他自言自言地說:「沒想到妳竟然會喝酒!」。我是第一次喝,而且才喝幾口,他卻一副他在我身上發現一項不為人知的惡習似的。

「你要帶我去那裡?」我只關心他想拖著我去那。
「你不是醉得想睡嗎?」他正經八百,臉色微慍的說。
我直覺想到飯店的房間,立刻嚇醒幾分的說:「我不要去飯店。」
他沈著臉:「飯店?我說帶你去飯店了?」

幾分鐘後,我們來到一幢透天公寓門前,他拿出鑰匙開門。
我好奇地問:「這是那裡?」,他指了指牆柱上的門牌:「我家。」,說完便拉開其中一扇日式拉門,示意我進去。

雖然我渴望床鋪,渴望睡眠,但我不想進他家,我仍記恨他在餐廳對我的惡劣,我站在門口說:「我不要去你家。」,彷佛只要我不接受他對我的好,便可以理直氣壯地記下他對我的壞,他必需內疚。

他火氣上升:「那你去街上遊蕩好了。」說完,就自己走進去,屋裡發出扔鑰匙的聲音。

我猶豫了數秒,其實我更不想的是,看到他太太,這跟她個人無關,純粹是我心裡變態。既然不想看就別看,我家樓梯還是能睡人的,如果樓上那兩隻吠不停的笨狗,突然被毒啞的話。還是,我該請他陪我坐車去堂妹家?這樣要求他,又顯得我很無恥。

他走回門口,看著我。
我沮喪地道:「我不認識你的家人,我會不自在。」,他說:「你進來,我家沒人。」長長的手臂,繞過我的肩膀,大手往我背上一放,將我推了進去,好像在推一只空紙箱。

他家跟我家很像,是舊式的長型公寓,沒有門鈴也沒有對講機,但屋內風情大不同,跟他家比,我家簡直可以掛上六顆星。

我一雙醉眼放去,客廳裡擺著一組舊得破皮的沙發椅,磨石子地板透著衰頹的花色,像壓滿了發霉的飯粒,幾棵平凡的植物站在上面,還有四張灰白的牆面,他們不約而同張著寒磣的表情。我心想,家徒四壁,說得就是副模樣嗎?

所以,他渾身的堅毅,是被貧窮硬烤上去的?或相反的說,壓迫後僅剩餘的?看著他的背影,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,但流出來的不是血、也不是同情,是後悔。後悔我年少無知時「替他著想」的自以為是。

走過客廳後,出現一座向上的樓梯,樓梯再過去是廚房,似無人煙的陰暗著。他示意我上樓去,但我站在樓梯口躊躇,他問:「走不動?」,遲一下又說:「要我牽你嗎?」我的心冷不防顫抖了一下。

我一副要死不活樣子,的確會讓人以為我走不動,但事實上並不,所以我趕緊搖搖頭。我只是猶豫著,自己散發酒氣,走進別人家,跟有婦之夫單獨相處,而且我們之間誤會 仍在,睡他家,會不會太荒唐?但我一時之間無處可去,又餓又累,只是睡一下,應該不是什麼難堪的事,可是,萬一他太太回到家,看到如此景象而心生誤會,該怎麼辦?

他打斷我的思緒:「你搖頭,是走不動?還是不要我牽你?」數學老師邏輯好,我知道,但不知道他在這種時刻一樣講究。
我不跟他計較,自己往上走了兩階。
「你...會不會有麻煩?」對,他太太掐著我的腦子,讓我無法不問。
「不會。」他轉身繼續上樓。他的回答,簡短的可惡。

樓上跟樓下的隔局一模一樣,他推開房門前,讓我在門外等一下,我見他走進房間後,由一面牆上,撕下一張海報或日曆類的東西,捲收起來後,丟進櫃子裡。因為角度的關係,我看不見那是什麼。進去後,我下意識地看向那面牆,上面有淡淡的框線,貼很久的感覺,為什麼不能給我看,是裸女圖?


<<待續>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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