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校園生涯,在顧人怨被同學霸凌之前,其實,早就被變態垃圾老師霸凌過,老師才是專業/合法/無責的霸凌始祖。在我那個年代,這沒什麼好意外的。

升上國一時,覺得自己提昇到一個新層次,新環境無疑是拋開舊包袱的好時機,可以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,於是我決定好好當個學生,不要惹事生非,並以安份讀書為第一要務,我不能再像小學時那麼衝動,更不可以舌頭一卡住,講不出話來,就手腳齊飛。

因為我姐姐的關係,我的新願望很快就破功。她萬年模範生做得有口碑,享譽小鎮,大人小孩都認識她,所以連她的弟弟妹妹們,也一併出名,我不得不沾好大的光,走到那裡人人都認識,去冰店吃剉冰,也會被問妳是不是xx的妹妹,因而多給我兩杓蜜豆花生。

注意了,我若老老實實跟大家說,我以我姐為榮,那兩杓蜜豆花生,我可是吃得爽歪歪,~完了,那肯定被看成沒出息。

現代人氣質不可以這麼單薄,沾誰的光的都可以,要是得意洋洋沾自家人的光,可是時髦大忌,不管發光的是死人還是活人。說法一定要所修飾,才能被讀過一點書,或懂點時尚的人肯定;你若精神太健康,沒啥坎坷好讓心理醫師分析分析,別說走在時代的尖端,你連尾端都沒抓住,犯法直接就抓去關,想上電視討價還價,你是做白日夢喔?

我最好說籠罩在姐姐的盛名下,那兩杓蜜豆花生是邪惡的,它值不了兩元,但威力強大,我暗忖殺手姐肯定是吃整盤冰都不用錢,而妹妹我竟然只能多吃兩口配料,什麼世界?我腦內親情與自我衝突,那兩杓蜜豆花生,只有表面上是蜜豆花生,私底下它是一項證據,證明我所有的付出與努力,我的傑出只是不被看見的陰影,吃配料夠了。我努力考第一名,人生行進的路線,跟我姐如出一轍,足以顯示我是為了追逐眾人眼裡那個完美的、我姐的形象,那兩杓蜜豆花生摧毀我的自我,所以如果隔壁老王不愛我,我跑去當犀利小三、比中指擋幼稚園娃娃車,或者更狠,氫爆硬要做假成核爆,嚇死大家報復社會,都是因為妹妹我光鮮亮麗的背後,隱藏著一個憂鬱迷失而爬帶的自我。

看,這樣一反省,一表白,整條靈魂立刻升級,連深度都有了。千萬不能喜上眉梢,開心嚷嚷,哇~多兩杓蜜豆花生耶,賺到了!

當然,因為我姐,如果我所得到的,只是多兩杓蜜豆花生,這麼不罩,那坐在心理醫師面前靠北的,八成是殺手姐了。事實上,因為她,我還撿到過班長的職位,就連高中、大學,老師、教授才看到我,都像看到他家走失不久的馬爾濟斯犬,眼裡滿滿是不敢置信與興奮。

國一開學日當天,我們班導師一口指定要我當班長,班導師誤以為我跟我姐一樣,可靠耐用、溫馴聰明又聽話;可是,我不是當班長的料,我從小就沒有團體觀念,也不合群,討厭眾人,果然開學不到兩個月,便下台一鞠躬,我是被人打跑的。

我衰小不衰?我才立志不對人動粗,就被人惡揍一頓,校園果然就江湖,我不打人,人打我。

我們班導師,用背離民主的行逕,來彰顯個人權威。
基本上,班長跟副班長應由同學舉手投票選出,民主絕對勝過寡頭,但她就偏偏要拿翹,硬要自己指定,她在自作聰明指定我當班長後,又指定教務處主任的兒子當副班長。

副班長有著很女性化的名字,配上他一點都不女性化的外表,常是大家取笑的梗。
當我們還是一百四十幾分的小矮人時,他已經長到一百七,兩鬢隱約有綠色鬍影,皮膚很白,氣質很紳士,在一堆土里土氣的孩群裡,很有個人風格,跟游泳校隊的副隊長一並稱風雲人物,一點不過份。

我跟副班長不認識,小學也從未聽過他這號人物,大家說他是都市來的小孩,他的國語很標準,我們ABCD字母還數不齊時,他竟然可以勞整句的英文,讓我們鴨子聽雷,他品質太好,的確不像是鄉下出品的。

然後日子就開始了。
我們班一開始就過著班長名存實亡的國一生活。

班長因為人小個兒小聲音也小,發育不良,要死不活講話像蚊子叫,所以起立、敬禮、坐下,這等繁文縟節,便由副班長代勞。

班長因為長得太矮,每次整理升旗隊伍,後面的同學一概看不到她的人,也聽不到她的聲音,也只好轉由高挑英挺的副班長帶隊,全班體面很多。

班長因為不時陶醉在自己的世界,以致於耳聾眼盲,沒有發現班上秩序亂哄哄,就算發現秩序亂哄哄,也覺得事不關己,反正副班長跟風紀股長,會站出來維持紀律,班長就是涼缺。

班長偶爾會因為不想上課,就謊稱生病,好幾天不來上學,躲在家裡看小說,班費交給她更不保險,她會把它花掉,不想搞砸班務,副班長要無怨無悔地撿起來做。

班長不適任該職責,不是秘密,班導師卻不肯承認自己目光如豆選錯,硬是不換人,副班長在還沒變成男人之前,就擔下了兩個女人的錯誤。

總言之一句話,本班班長是廢物。

某日下午第一節課,老師有事不能來上課,於是班導師命令我們全班自習,意思是要一群屁股燒著三把火的小孩,在沒有師長的管理監督下,個個安靜地讀書。老師們好像都不長腦似的,想也知道,這種超完美自律,是不可能出現的。

我們班是亂哄哄地打鬧成一片,不過我覺得那不關我事。

我在家裡,從來只有被人管、被人吆喝的份,我那有機會或能力管人,而且我對愛管人的人很反感。我以為,班上最吵的人,其實是風紀股長,我最希望班上同學硬起來,好好打她一頓,因為班上的噪音,有百分之八十來自她一個人身上,男女同學小聲說一兩句,她就高分貝地回吼他們十句,一人罵眾人,跩爆了。

副班長偶爾會拍拍桌子示意安靜,以迅速降低噪音,不過因為風紀股長實在太賣力了,我看副班長也不好意思開口打斷她的無效管理。台北小孩,果然很有風度。

而我習慣無事一身輕,所以有一搭沒一地翻著課本,不是很認真在自習。片刻後,我意識到,教室變安靜,所有的噪音不見了。

因為我個子矮,座位被排在比較前面,於是我回頭一看,不得了,訓導主任手裡拿著他威鎮八方的藤條,一臉肅殺地站在我們教室後面,難怪大家趕緊閉上嘴巴。

這位訓導主任,我很難忘記他的名字,楊X誠,名字是人模人樣的,但稱得上是人師界的第一把垃圾,正宗霸凌祖師爺,據說他以打遍全校班長為傲。

他一臉陰沈慢慢也由教室後方走到講台,每經過一套課桌椅,他手上那根藤條,就-篤-篤,結實地在桌面上停兩下,煞時有草木皆兵,風聲鶴唳之效,我心裡有點怕他那陰騖的氣習。

他一走到講台後,狠狠地將手上的藤條在講桌上甩了兩下,因而發出巨大聲響,把大家嚇得肩頭縮了一下。

他臉色陰青地開口斥喝,為什麼這麼吵?大家一片沈默,沒人敢做聲。
他看沒人回答就問:「班長呢?」

班長?
班長被巨大聲響嚇到還沒回神,而且根本不記得她自己是班長,所以沒人回應他。

訓導主任又問:「副班長?」
副班長沒嚇傻,都市小孩果然見過世面,馬上站起來說:「有。」

訓導主任看著副班長,遲疑了一下,於是又叫:「風紀股長呢?」
風紀股長也趕緊站起來答:「有。」

訓導主任問:「你們班長去那裡了?」,他擒賊要擒王,所以非要找到班長。

風紀股長一副指出禍害的指著我說:「班長在那裡。」,這個死三八,平常都是她在耍班長威風,怎麼當時此刻,氣焰全消,大位又讓給了我呢?

訓導主任根本是個瘋掉的垃圾,一聽風紀股長的回答,暴怒,看著我抓狂大吼:「我剛才問班長在那裡,你為什麼不出聲?」他的口氣之凌厲,好像我是阿兵哥殺人放火,只差他嘴巴不能發射子彈,否則他會當場斃了我。

我才準備站起來回答,他又破口大叫:「你敢不站來!」,說完,桌上的板擦飛了過來,可是沒丟中,反而擊中一位原住民同學,這位原住民同學不怕死,他對著發狂中的訓導主任說:「主任,你很不準溜!你怎麼丟到我!」原住民同學一講完,全班都在偷笑。

訓導主任惱羞成怒,一個箭步,操上藤條甩了原住民同學的手臂兩三下,殺雞儆猴,全班立刻安靜無聲,他威嚴地命令我,站到講台前面去。

訓導主任變身共產黨紅衛兵,他熟練地操著批鬥的口吻,拿著藤條指著我,對班上四十幾位同學說:「這個人不敢承認自已是班長。大家說為什麼?」

他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:「因為當你們的班長很可恥。」,這傢伙根本在挑撥離間大家。

他冗長大罵一堆之後,我聽到他說,所以我今天要處罰你們班長,因為你們太吵,嚴重破壞校園秩序,是你們害她被打的。

我心驚他要打我,便脫口說出:「你為什麼要打我,我又沒有吵鬧,也沒有破壞秩序。」,他一副我竟敢挑釁他,漲紅著臉訓斥我:「因為你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班長。」,接著大吼:「把手伸出來。」

我不懂我為什麼要被打呢?他是眼睛瞎了喔?他為什麼不打最吵的風紀股長呢?她才是全班最吵的人?所以我的手一直遲遲沒有伸出去,訓導主任一怒,將手裡的藤條狠狠地甩在黑板上,這聲響非同小可,我嚇得立刻把兩片手掌併攏伸出去。

他毫不客氣立刻用藤條連續抽打我六七下手心,直到我痛得突然收回我的手,撂下的藤條落了空,他才停下來,推了一下眼鏡,又憤怒地命令我把手伸出來。

我的手掌,痛得根本展不開來,我雙手緊緊握在胸前,想努力消化那竄皮竄骨的疼痛,眼淚在眼眶打轉,真的痛死了、痛死了。他落下藤條時,可以聽到藤條發出"咻咻"的風聲,可見使力多猛,他是有多恨我呀?

他又推了一下眼鏡,冷血地命令道:「把手伸出來。」
我只好再把手伸出去,但手掌己經痛得沒有辦法攤平,他還是狠狠地落了一記兩記三記下來,我又痛得收手。

不停被迫中斷施暴,他打不過癮,便威脅我,說如果我再收手,他就改打我的小腿。他已經至少打了十下,我是幹了什麼事,要被打十下以上?我心想如果我推他一把,然後逃出教室,不知道會不會被記過,會被記小過還是大過,被記過會怎樣嗎?如果推他會被記過,要不要直接打他?

訓導主任放肆地又吼一聲,命令我把手伸出來。
我痛苦萬分,但又告訴自己不能衝動,於是又將手伸了出去,我看到我的雙手在發抖。

此時,副班長突然站了起來,叫了一聲:「主任。」,然後自行走到講台前面,把我擋到旁邊後說:「剩下的,你打我。」

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副班長,竟然有人願意出來替我解圍,當下我對全班同學的恨意,立刻少了一半。雖然英雄救"美"(<--本人的幻想)來的慢半拍,我已經被打得半殘,但我很感激他,因為誰知道那個瘋子,究竟想打我幾下才會滿意,說不定他是沒打到我姐,乾脆打我出氣。

訓導主任假惺惺地講了幾句貌似苦口婆心的話,又很享受地打了我們副班長好幾下,可是副班長沒有像我一樣,他沒有孬得不斷收手,是一口氣讓瘋狗主任打完,而且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,好像他不會痛一樣。

真的,我水性楊花馬上發作,由小六暗戀到國一的游泳隊副隊長,立刻被我踢到一邊去,我覺得我們副班長好帥好酷,然後我就一直站在他身後,死都不站出來,那感覺好微妙,有點像「拎北可是有王子撐腰」的那種心情。

那一陣子我迷我們副班長,迷到一個不可自拔,在得知他國一下學期,會轉學回台北唸書後,超傷心的,一直強人所難地,叫他不要走。幸好他轉走,因為我國二時也轉到台北,不然就難交代了。我先前不是說過高中時,我有暗戀過一個成功高中的男生嗎?就是他。

瘋子打完人,心滿意足後,繼續訓斥我們好一陣子,才叫大家安靜自習,並威脅我們他隨時會回來注意我們,才放我跟副班長回坐位。

我邊走邊跟副班長道謝,感激他幫我挨了好幾下藤條,但他指著我的手,問我要不要去沖沖冷水?我答說上課時間,我不敢亂跑,他突然大叫一聲,說他的手痛死了,於是就走出教室。哈~原來他也很痛,被打時都看不出來,他怎麼有辦法忍得住呀?!

下課鐘一敲響,我帶著一雙紅腫的手,跑去跟班導師說,求求她換人當班長,我不會管人,而且不想日後再人被打了,我們班導師很不爽訓導主任打她的學生,跟我說她會處理,然後就跟隔壁的老師戚戚楚楚一陣耳語。第二天上課,她終於宣佈班長由副班長接任,阿彌陀佛,我終於解脫了!

不當班長後,我上課都跟班長在偷傳紙條。那是一段非常快樂的國一時光,像一碗新鮮草莓上面擠滿了白色香草奶油。

香甜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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