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哭,是我常選擇處理問題的方式。
悲傷、憤怒的情緒,跟隨著滾滾熱淚而出,流洩心裡的苦。

年少又軟弱無知,除了哭,我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,來抗議父母對我的箝制,也找不到方法扭轉自慚形穢的自我認同。

區里小巷弄間,我並不常遇到流氓老師,一旦發現彼此的存在,他總是坦蕩蕩不虛偽不矯情的那一方,從不掩飾他光明磊落的愛意,反倒顯得我,遮遮掩掩。

他會站在藍球場上,停下一切動作,看著我由他面前快步穿越、消失。虛偽的我,只會面無表情假裝成熟,假裝懂事,假裝日子太平,假裝春池裡無一絲波瀾,假裝我不認識了。

他會心痛吧!
我總是這麼想著。

眼淚,有一半是為了心疼他。如此傷害自己喜歡的人,我真是狠,絕決到吊死人可以不用繩。

跟家人住在一起的缺點是能同樂,但無法同憂。

傳統台灣家庭,鮮少認為「不快樂」是件需要正視的事。

於是,哭要悄悄的,憂傷不形於色,不訴於言語,再傷心難過,別哭出聲音來,就算雙眼已被淚水泡的像隻青蛙,也要辯稱是沾到風沙或過敏。懂得自我承擔與掩飾,群居的日子,大家才能享有免於被他人負面情緒干擾的自由。

忍耐悲傷委屈,蓋是台灣本土家庭成員的必備美德,那美德生長在「自我壓抑」的苦澀上。

回到家裡,躲進浴室哭了一會兒,洗個澡出來,阿姨叫吃飯,見到滿桌好菜,讓人心情好上許多。剛升上高一的年紀,不小也不老,有好吃、好喝的,注意力容易被收買,很快能把傷心的情緒,轉移到別的事情上。

再者,我已遠離國二那吃不下、睡不著、笑不出來的日子,好遠好遠。

有時,不經意想起自己為愛情哀悼受苦的日子,便會在微微的心痛裡嚐到隱隱的酸甜。為什麼會這樣?我不懂,也許「揪心」就是戀愛的快感之一。

阿姨準妥便當,收拾完廚房,整理好浴室,也就下班離開,三五句家常話,也就完成一日辛勤。

三個孩子全繫在她的褲頭上,無瑕關心他人更多,她叫我衣服多穿一些,不要染上感冒,雖然她知道我既沒有感冒,也沒有過敏,不過就是愛哭,還有忘不掉一個男人。

但這也足夠,她知道我在傷心,轉個彎勸了我。一種既親密又保持適當距離的深度互動,也許這是我們能相處十幾年的原因。

我回到房間,準備看書,應付隔日煩不勝煩的小考。

副班長終於來電,他的聲音送來一道陽光,雖然我見不到他的臉,但感覺得出來他在微笑,有笑意的聲音說著要檢查我給的電話號碼對否,溫柔裡加了點霸氣,很宜人。

幾天後的星期六,我那顆有裂縫的心,復原許多。出門時,又是一派少女心,憧憬著約會。

跟副班長約在新公園,一路信步到重慶南路書街。跟男生肩併肩走在街上,感覺有點新鮮害羞,很微妙的滋味,整個人像泡在汽水裡,四周冒泡,自個兒也新鮮的冒泡。

買書,是最光明正大縮小兩人的距離的藉口,明明自己可以決定買不買該書,卻硬要問問對方的意見,兩顆小腦袋瓜,明的是擠在一起研究書本,暗的是等不及要親密。

人與人之間,身體近了,心也就近了。

買完書,我們沿路走到西門町去吃謝謝魷魚羹,還有隔壁店的雪花泡泡冰。

男人絕品的可愛,他會替你注意車輛遠近、關心你才買的書是否太重、提醒你剛端來的熱羹麵燙口,吹一下再吃。這樣的男性溫柔體貼,女孩怎可能不沈醉呢?

比沈醉更叫人想縱身的,也只剩沈入愛河了。

吃完飯,逛逛西門町後,我們決定去麥當勞看新買的參考書。

既然說是去是讀書,也就是你讀你的書,我讀我的書,此間若還話多,便顯得兩人虛偽,所以誰也不肯破壞印象,表現出迫不及待要探索對方的模樣。

事實上,我並沒有在讀書,頭低低的狀似在啃書,但腦子裡百分之百上演瓊瑤的愛情肉麻戲。

心裡想著,副班長是不是在看我呢?

他在看我的眼睛嗎?嗯,我的睫毛很長又濃密,很耐看。還是.....他對缺點比較感興趣,所以正在納悶我臉上不挺也不翹的圓鼻子如何吸入氧氣?唉呀~羞死了。

不不不,他是男人,一定是在看我唇。噢~不要不要,我的唇色很白,線條平淡又沒特色,不值得一看。不如看我的頭髮吧!它們又黑又亮又滑順,還香香的......。

少女心變成養鹿場,小鹿們在裡頭撞得喜孜孜。

只可惜,我假裝伸展筋骨,突然抬起頭來,想捕捉他凝視我的眼神時,赫然發現對坐的男孩,極度認真地在演算他的數學題,澆了我一大頭冷水,十足呆頭鵝的副班長呀!

我們維持著一個月見面一兩次的讀書小約會。彼此間最親密的事,是他偶爾會把手臂搭到我的肩上,狀似哥兒們。他一副輕鬆自在,我老是心兒怦怦跳。

他心裡什麼情況,我無法推測。小時候他被訓導主任狠打,還不是一路裝沒事,所以我怎能知道,他心裡是否如表面上的一派愜意?

我們排隊買麥當勞,他會把手臂放到我肩上,理由是他站得累,要我給他靠一下。可問題是,他身體的重量,並沒有丟過來,光把手臂架在我肩上,不反而更累嗎?

反正,我們誰也沒有再挺進一步。只要有一方願意再主動點,小天雷即可勾動小地火。

時間來到12月。校慶月,大家有得忙,不忙也要裝忙,以喧囂與繁文縟節一同共襄盛舉這個大日子。

我是怪咖,臉上有寫,跟誰都不親,而且貨真價實不是「學姐控」,她們的發號施令,我一律充耳不聞,學姐們個個資質聰穎,明白這個學妹又是個走錯門的,不鳥人也不鳥事,所以我有幸成為閒置人力。

值得解釋的是,同學或學姐們沒有不對勁,只是我為人孤僻,對於小圈圈或團體整齊劃一的行動,缺乏興致與耐心。

某日活動將至尾聲,我跟另一位更怪的同學W,一起溜差,跑去熱食部吃吃喝喝,邊吃邊聊校園、師長、同學與功課,還有八卦。

我一向只點招牌食物--醡醬麵。才吃下幾口,W便對我說,那個C同學(先前拉我去跟副班長見面的女同學)談戀愛了,目前進行到二壘半。

二壘半?
什麼意思?我眨著傻蛋雙眼問著W同學,什麼是二壘半?

W同學壓低聲地回答我,一壘是牽手,二壘是接吻,三壘是床上愛愛。那你說二壘半會是什麼?

八卦心沸騰,我運用無限的想像力,使壞地答道,那就是彼此袒誠相見,左搓搓右揉揉,上上下下捏捏,再摸個八圈囉?!

說完,兩個女孩對於初談性事,樂不可支,笑不可遏。渾然不知對性的想像貧乏破表。

W同學接著說,她男朋友是我們補習班的同學(註2),王XX,成功高中的。

王XX!!!

驚淘駭浪打中我,我差點沒被嘴裡的食物嗆死,王xx是我的副班長呀!

那當下的好食慾在一煞那間硬化,縮緊掉進了胃裡,胃裡的食物嚇得幾乎溢出胸口。副班長跟C同學戀愛,已經進行到二壘半?!

我空白了幾秒。

天呀,我好丟人。

當我還在思考,我的長睫毛、我的小圓鼻,乾嘴唇跟秀髮能不能引起副班長的注意與興趣時,他已然探索過女人身體的奧秘,並見識過更微妙的部份了。

噢~我純情至笨。

食慾全消,心事重重,我放下筷子,巴著W同學想問清楚,事情可是C同學對她說的?W同學點著頭答是,進一步,再順道奉送幾個C同學分享的18禁。

我的一顆心,重重的抓不住,一直往下沈。

最後一節課,完全不記得老師在台上講什麼,交代什麼。我的兩顆眼睛,直盯著坐在斜前排的C同學的後腦勺,心思一片空白,只想著,她敢在男人面前脫衣服...她敢在男人面前脫衣服...她敢在男人面前脫衣服...。

由於怕黑怕鬼,夜裡睡覺我從不關燈,日常點上小盞夜燈陪著。那晚,我第一次關掉小夜燈,看著黑漆漆的房間,沮喪地問著自己,敢不敢在男人面前脫衣服?(現在想想覺得,人果然都幼稚過!)

按掉小夜燈,卻按不掉腦袋的鑽牛角開關。

為什麼副班長沒有跟我說這件事?他有女朋友,為什麼仍然約我一起看書?他到底有沒有在追我?他什麼時間跟C在一起,補習班下課後嗎?他們每個星期都碰面?他們真的袒誠相見直達二壘半?

一切沒答案吶!

那不如先問自己。妳要跟人競爭嗎?妳搶得贏C同學?搶人男朋友是壞女人吧!?

壞女人.....壞女人好難聽,不行不行,我要當好女人。
然後,腦子裡浮現流氓老師深情憂鬱的目光。我催眠自己,那裡有個愛我的人,為什麼要搶別人的呢?

長長地~~~陷入認真而幼稚的思考深淵。
於是,我被困住了。

當然,一如往常的我,懦弱不想處理,就任它擺著爛,不願意去想。

一個星期六,我跟副班長又約見面讀書。

下意識地,我不再穿著高領套頭加長洋裝;反常地,我穿著鎖骨大開到肩頭,V字領的寶藍色毛衣,永遠披著的半長髮,束撮成馬尾,一心求露,白色牛仔短裙加步鞋,彎個腰露出屁股輕鬆容易,能露的,我一次要全露出來。

應該是想跟C同學一較騷勁。變態地不滿這兩人已經玩到了二壘半,更恨自己純情的像隻白痴,擠在門外等著進場。

那天的讀書約會,我每每抬頭,就見到副班長盯著我,彷佛我,比他的書本趣味兩百倍似的。

因為有人看,那個下午,我忙著騷首弄姿,忙著拉衣服、托腮跟咬嘴唇,極度作做,弄得不像自己,壓力很大,累半死。於是,早早結束約會求解脫,回家歸於自在。

什麼耐看的長睫毛?那算是屁了。
再耐看的臉,再好的個性,也比不過半露酥人的飛機場,跟一雙光溜溜的鳥仔腳。

關於兩性,我長出一點智慧。
在男人面前,性感漂亮才是重要的,才拿得到他們的注意力。

後來,再遇到流氓老師,顧不得啥羞恥心,貞操不在保護項目內,我喜歡的男人要的,能脫我都脫,配合他的生物天性,以此取悅他,榮耀我生為女人。

裝不懂人性,不懂男人要什麼,幻想自己清新出塵,能抵抗生物學,回眸一笑,足夠男人滿足,讓人魂牽夢縈.....那是瓊瑤那是騙人。這是我被孔融讓梨,讓出來的梨子心得。

校慶當天下午,W同學跟我說C同學的男朋友來了,她在校門口遇到他們。輸了,我還是輸了,那天的求露,沒有露出成績。

這兩人進展到打算公開的地步,我一時難過,便一個人躲在教室裡惆悵。

校慶後,C同學說不出漂亮動人,她一定是有了愛情的滋潤,愈長愈好。

副班長一如往常打電話約我,我變得客氣而冷淡,幾次都藉故不能出門,不願意再跟他約見面讀書。

要讀書,在家讀更舒服有效率,我何必出門陪人讀書?!心裡氣惱的OS,怎麼不去找你的C同學一起讀,還可以順便左搓右揉,上下抱滾。

W同學有天,終於跟我宣布C同學被盜壘成功。W特別強調C同學如何「帶動唱」。我打破一大座醋桶子,整個人發酸。索性後來連副班週五的電話,一律不接。

這人,有女朋友,幹嘛找我?如果想把我當好朋友,麻煩先說清楚,並克制自己不要跟我太親密,不要對我太好太體貼,以免我誤會自己站在愛河畔。沒有「那個意思」,請不要亂推我,我很容失足的。

是的,我不再接副班長的電話。

有個週日下午,副班長不會打電話來的時間,卻打了電話來,說他在平時約見面的麥當勞等我,不見不散,說完就掛掉電話。

他應該是已經在那附近,因為我聽到車水馬龍的街邊噪音。

在家如坐針氈,一個小時後我才出門。
到了那裡,我沒有進去,只是站在麥當勞外面觀察他,他就坐在窗邊,很沈穩地在看書,不像在等人。

約莫十五分鐘後,他看了看手錶,又望了望四週,最後朝我站的方向看來,穿過玻璃窗,看到我在外面,他微笑後迅速收拾桌面與包包,不一會兒,人來到我面前。

他沒問我為什麼不進去,反而問,為什麼我沒穿外套就出門?會不會冷?

說完,便脫下毛衣給我,他身上僅剩下一件長袖薄T。我沒有拒絕,也沒穿上,毛衣就抱在手裡。

他真是個陽光開朗的(淫亂)好男孩。

可是,對我而言,長痛不如短痛,再說我還有個爛傷口未癒。
於是我問,校慶那天,他是不是去了我們學校?他答,去了。C同學跟W同學在補習班向邀幾次,他就答應了。

開門見山,我終於問他,C同學是不是他女朋友?

他白晢的皮膚,迅速異樣的泛紅,眼裡著急地找尋著解釋,張口卻沒有話。那原本該令我心跳加速的赧紅,為沈默的答案發出了聲音,何需再催促答案?

我把毛衣放回他手上,拒絕跟他更親密,不再製造更多的友誼缺陷。

當然,我們可以只做朋友,但我直覺副班長也喜歡我,因為我很矜持、很單純,像一塊全新的白香皂,跟我能有純愛泡泡,符合我們年紀。

只是,C同學是我同班同學,她有攻擊性人格,我不想在這事上,跟她有任何牽扯。C同學如何吸引副班長,我並不想知道,她有她吸引男人的方法,而日後,我也能有我自己的一套。

一種斬截的心情,我對副班長說,天氣愈來愈冷,而且在人多的地方唸書,我容易分心(這是事實,我是好奇鬼),還是在家唸書習慣,以後就不外出唸書。

副班長訥訥地木然著,彷佛不曾陽光男孩過。
他收下我遞回去的毛衣,接續我扔出來的話題,慣性貼心地說,如果知道我不習慣在吵雜的地方唸書,可以約去央圖的。

他的話無力無傷地強烈承認著C同學無法割捨,他甚至不反駁或隱瞞一下。

我們先前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,急速退為同鄉舊友,加上拒絕見面。我不是絕情,是懦弱。

失去新戀愛目標的幾個月,時值人間四月天,某日遠遠地又看到流氓老師,我那顆多變軟弱又不可靠的心,無依無偎,又賴上了他。

我做起蒐集工作,像拾綴著沙灘上的貝殼般撿著他繾綣的愛意,一個人孤單地堆砌與他之間隱性的浪漫關係,那時候的春天,花不香,鳥不語,和著一鍋嚼蠟的青春。

副班長,不像他送的精緻小卡片。卡片夾在書裡某頁,而他像我人生裡被撕下一頁,風吹走了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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