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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於小時候貧窮生活的記憶,已經非常淡薄,能記清的也不多。

那時,我們全家仍住在租來的木板房子裡,夏天熱冬天冷,天公不作美時,屋頂偶爾會漏水。據說那幾間房,原是給搬運大理石工人住的宿舍,每間房子裡面有兩間通鋪,一個小客廳跟廚房,浴室則在屋外,大家共用。

有一個小小的前院,房東種著綠葡萄跟幾棵石榴,夏天涼風吹來,棚蔭下非常颯爽。

葡萄每年結果串串,房東摘取後會拿去釀酒,那酒難喝;石榴樹,記憶中不曾結出果實。

我家大門,緊臨房東家後院的側門,夏天的傍晚,他會出來給植物澆水,給石榴樹噴水時,便會嘮叨嫌棄它們常年沒有動靜,想要砍了它們。

那時,我還不識字,大多時候是不理解大人之間的對談,但聽見要把樹砍掉,心裡難過,不懂為什麼石榴不開花結果,就要被砍掉?同一年,石榴終於開花了,我開心的跟我媽說,石榴開花了。

我也開心地敲著房東家後院的門,叫著房東伯伯,要他出來看石榴花。他出來後,看了一會兒,伸手摘掉許多花,我心中只有疑惑,他不是等了多年嗎?現在,花開了,他卻摘掉它們。

為什麼大人從不跟小孩說明他們奇怪的行為。

有天,我跟大弟以及鄰居孩童在院前玩耍,我母親在比較遠處,將粗大的木材劈成細枝,準備燒熱水給孩子洗澡,房東跟他當時讀高中跟國中的兒子,還有幾個鄰居大人在一起閒聊,房東見孩子們由他身邊跑過,想要隨便拉住其中一個,腿短跑不快的我被他撈個正著,他問我長大要做什麼?我答道:「我要當醫生。」

因為我姊姊常常生病,加上我母親曾說,醫生是不錯的職業,所以我想當醫生。
是的,我小時候志願是要當醫生的。

大人及平日對我頗好的大哥哥們,突然大笑了出來,當然那時我不懂他們為什麼大笑,其中一個鄰居對著我說:「妳要是有本事當醫生,我可以當總統了。」

他一說完,大家又笑了,其中一個說我「心好大」。我不懂意思,只是靜靜的聽到了。

吃晚飯時,我把這件事說出來,姊姊立刻問是那個鄰居說的?我不知道名字,只能說是誰的爸爸。我問母親,鄰居的話是什麼意思,我母親沒有多說,只說了不要在意,叫我快吃飯。其實我不懂那話的意思,無從在意。

但我父親臉色沈重,放下筷子,這是不好預兆,我隱約覺得他在生氣,接著他對我說:「妳為什麼總是那麼多話?」

我不懂父親為什麼要斥責我。但多話不是一件好事,便悄悄地在我腦子裡生根。

弟弟在一旁玩著碗裡的食物,拿著湯匙又敲又打的,我父親看了他一眼,母親趕緊抓起他的碗跟湯匙,大口地餵著他,大弟的臉頰一時被食物撐得鼓鼓地,看起來有趣可愛。

我父親是非常威嚴又沈默寡言的男人,他生氣,全家一定是安靜無聲,沒有人敢多說一句,我不敢笑,只有傻不隆咚的大弟笑著依依呀呀,學著我父親:「多話~多話」。大家在默默聲中吃完晚餐。

比較年長後,回想起來,才懂大家是嘲笑我。一個家徒四壁,又缺衣少食家庭的子女,竟然信口開河,幻想要當醫生,這是窮人的奢望,連其它的窮鄰居們都不同意。

我父親氣惱自己的兒女被輕視,但他什麼話也不能說。人一窮,彷佛連願望都不宜張揚

父親有個非常好的朋友,去拜訪我們時,一定會帶上好多甜點,各式各樣圓的、方的、三角形都有,各色奶油裝飾精美,還有不同水果點綴的西式蛋糕。

鄉下孩子很少看到那類精美的食品,是父親的朋友特地由市區帶來的,他每次都是開著豪華大車來我家。這位伯伯是我童年裡,最喜歡的一位先生,和藹可親,現在回想起來,還能記得每次看到他出現時,那份驚喜跟雀躍,那種感覺應該跟現在小孩看到聖誕老人差不多,他總是記得小朋友們,包含我家鄰居的。

我也喜歡買很多東西,一口氣送小朋友,看見他們高興歡呼的樣子,讓我很開心,也許正是童年這位伯伯的緣故。

我們住的地方,其實就是貧民窟,木板鐡皮搭一搭,築起來遮不了風避不了雨的地方,除了雞犬相聞,誰家夫妻吵架罵孩子,也能聽得一清二楚。所以,我父母總是低聲說話,也不許我們高分貝交談,我講話會像蚊子叫,多半也是父母壓抑出來的。

爸爸的朋友是大老板,他負擔的起那些給小朋友的禮物。時常,他才出現在我家巷口,小朋友們就歡呼了,跑來告訴我們,某某伯伯來了。我母親是非常慷慨的女人,她會把蛋糕平均分給所有的小朋友們,即便他家可能在三條街外。

某一天那位伯伯跟一位陌生的男人來我家,爸爸告訴我,那位陌生的男人是縣長,伯伯要我跟他握手,但我不肯,因為他身形高大無比穿著黑西裝,看起來非常可怕,我心生畏懼。

縣長看著我說:「妺妹長的好可愛,今年幾歲了?」我躲在母親的大腿邊扭怩,用粗短的手指比了個數字。

才放下小短手,縣長一舉就把我抱了起來,我掙扎著要逃離,伯伯不挑著時間點,就幫我們拍下了一張好笑,害我長年被家人取笑的照片。

爸爸站在縣長旁邊,縣長站在中間開心的微笑,手上抱著一張驚恐扁嘴哭臉的我,媽媽眼睛看著我,伸手想要安撫,但懷裡的大弟抓著她手,姊姊則在媽媽身邊嫺靜恬笑。(小弟還沒出生....所以不是全家福照。)

那是我最後一張在木板房子前的照片。​​​​​​

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我家常有人來拜訪。我也上了小學。

父親認識了一位在銀行工作的朋友,長大後來才知道他是我們當地某公營銀行的最高主管,他有一雙兒女,兒子跟我姐姐一樣大,女兒跟我同年。

這位朋友的妻子,跟我母親合得來,加上小孩年齡一樣話題多,她為人謙和,完全不會嫌棄我們住的地方簡陋,時常來我家坐,也會順手將她女兒淘汰不穿的衣服送給我們。

衣服不但是名牌品質好,而且都是乾淨無破損,並不是舊衣爛褲,我母親會挑幾件留下給我們姊妹,剩餘則分送其它鄰居們。

長大一點後,我覺得那位伯母是特意要送我們的,不是淘汰不穿才送。那些衣服真的很新,看起來沒穿過幾次怎會送人?她是個好人。

有日,我穿著一件漂亮的吊帶裙,下課時便有人對我指指點點,一到放學時間走在路上,突然有一群我不認識的同校學生圍住我,嘲笑地唸著:「妳穿xxx(銀行主管女兒的名字)不要的衣服,羞羞臉~妳穿xxx不要的衣服,羞羞臉!」

那是讓人不能理解的情況,看著包圍我的人,你一言我一語,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在還沒反應清楚之前,房東家升上高中的小哥哥就來幫我解圍,把我由人群裡拉了出來,放在腳踏車後座上,載著我回家。

回家後我把事情跟媽媽說,我媽只說了:「那是誰誰誰送衣服沒錯,以後我們不穿了。」

以上大抵是我對兒時關於貧窮方面的記憶。不過,那時是不知道自己家貧的,長大後回想才明白。

感謝我父親,他是個有抱負有作為的男人,我在國小三年級升五年級那年的夏天,他帶著我們搬到一處有前花園後花園的獨幢別墅,第一次走進去時,還以為到了童話故裡的城堡。

我有自己的房間,地板全是大理石鋪成的,房間裡一扇窗戶,窗簾是白色的蕾絲,有梳妝台,枱子上有鏡子跟許多抽屜,天花板上有兩座水晶吊燈,還有又大又軟的彈簧床,一個書桌,兩座大衣櫃,床頭有對講機。

參觀完新家,回到舊房子後,我問母親,那個漂亮的房間是要給我的嗎?
我媽說:「搬家以後,妳就睡那個房間。」突然間,我擁有了好多屬於自己的東西。

我心裡高興可以住在美麗的房間裡,但心裡也悲傷不能繼續住在木板房子裡。

我母親接著說:「晚上吃飯的時候,記得謝謝爸爸知道嗎?」
「要謝謝爸爸辛苦工作,叫爸爸工作時要注意安全,騎車時也要注意安全不要騎太快.........」聽起來是一些關心父親的話。

晚餐時,我們按照母親教我們的做,我說完,換姊姊說,姊姊還自己加了「會認真讀書什麼的......」。然後,我便很崇拜姊姊,她怎麼知道要加這些話呢?我跟屁蟲,趕緊說我也會認真讀書。

我父親只是淡淡地回:「嗯,兩個都很乖,趕快吃飯。」
我看見我爸夾了一些菜到我母親碗裡。

雖然大家都沒有再多說什麼,但家庭氣氛還滿溫馨的。

據我媽說,我父親挺不爽我被鄰居嘲笑「我要當醫生」那件事,因此她非常留心我們的課業,雖然平時不太管我們,但絕對有在暗中監督跟關切。

姊姊會讀書自然有聯考證明了,我爸覺得我好像也挺能打的,便將我送到都市試試看,沒錯,還真的很能打。

因為我成績一向很不錯.,所以我媽便鼓勵希望我真的能當上醫生,只是可惜,我看到紅紅的肉(動物身體組織)時,就兩腿發軟,目不能視,註定沒有能力當醫生。

氣人,被鄰居講對了。

不管我爸是窮爸,還是富爸時,少年時期我確實都全靠他。雖然我們的關係,後來有了變化,即使我在英國留學期間,服輸低聲下氣求他,但他仍對我頗殘忍,但我知道那是他最後的武器,別無選擇。

長大後,我爸希望我們姊妹兩人之中能有一人嫁給那位銀行伯伯的兒子,因為伯伯說非常喜歡我們姊妹俩,我爸應該是想要報答貴人恩情的意思。

我父親不喜歡我們姊妹跟男人有任何接觸,但這位銀行伯伯的兒子,卻可以三天兩頭往我父親那裡跑,只要他來,我媽就叫我們回去吃飯,但可惜,沒能成功。

這對姊妹花,實在太難搞了,她們的父親都搞不定了,何況其他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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