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總是回應馬克「我們的人生風格迥然不同，硬要做朋友，只會累死彼此。」我就用這樣的態度一路軟性拒絕下去，避免跟他有過多的來往與交涉。他是好人，我瞭解這點，但世界上好人到處有，不必然就能變成朋友。
他是一個對人生、對自己、對過去與未來，沒有一丁點想法的人，彷佛才十歲年紀，成天渾噩腦子一片空白而坦蕩而無畏。吃飽上班，上班打混，下班回家打電動，打完上床睡，如此週而復始，但卻有膽量對我大談自己的淡泊名利與看破紅塵。
因為馬克的行逕與言論，那陣子害我見到我爸媽家的狗，會忍不住摸著他們的頭暗忖：你們也是淡泊名利看破紅塵的狗狗嗎？畢竟你們也是吃飽睡，睡飽去散步，過著清淡的小日子。爸爸媽媽對你們亳無要求，你們對自己更是。
我曾經認真地問馬克，對人生有什麼想法？
他看著我良久，擠出一句超級老套的答案：「就這樣呀！還能怎樣。」彷佛他已然看穿人生的虛無，凡塵俗世萬物本是空。
這種毛病出現在年輕人身上真是難以救治。我光閉著眼都能看出，淡然是假的，無奈才是真的。而他不想坦然面對，至少在號稱他想交朋友的人的面前。
跟他相處的那些時日，我學會如何應付他的武裝與心虛。忽視他慣用的無奈語法，我總是繼續深追究「就這樣的這樣，是怎樣？」，他又想了老半天，卻答不出來。
擺明的，他空白地活在每一秒裡，對於「現在與未來」沒有認知，我那些問題是大哉問。
不懂如果他只想這樣過生活，何必來煩我？我是個嚴肅而無趣但卻認真的人，我怎可能花時間與他這樣的人瞎耗時間。
我不僅笑他，偶爾也刺激他道，我的人生是由「做到的事」累積出來的，縱然不多，但看得到數得出來。你的則是由「沒做到的事」而構成，既然是沒做到的事，鬼才知道那些是什麼，人生空白一張，你當然講不出個所以然。
他通常也只是訕訕然，然後發揮他的纏功問我可不可教他！我不懂，他究竟是希望我教他什麼。因為我不願意，所以便不主動問起。
既然跟馬克話不投機無事可聊，對他沒有愛意沒有好感，人不帥，沒有賞心悅目的功能，也無財富，要一起去揮霍紙醉金迷，他又消費有障礙，一切困難重重。沒錯，我是不考慮跟他交朋友的。 再者我亳無興趣教育他人。
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拖著，就到了新年。
公司發股票犒賞員工，我拿到了滿意的股票分紅，我主管私底下還塞了一個大紅包給我，原意是要給我更多張股票，可惜總經理不肯，認為我主管過度溺愛我，於是主管自己掏腰包補給我，因為得到主管的肯定，使人心情特好。其實我主管不是溺愛我，而是他在我面前彷彿會不由自主地化身成英雄的模樣，他必需要大手筆來撐住這個場面，我想某個程度上我能滿足他想當英雄的慾望，但他也的確是，我還沒遇過比他更有英雄氣概的主管了。
主管嘉勉完離開我的座位不久，馬克就跑來，他問我，他拿到1張股票分紅，這樣的數字可算合理？大家是不是也拿這個張數？
我一聽心裡詫異，他怎會拿如此少？雖然他很白目不討喜，但工作上偶爾打混，但總的來說他還算負責認真，而且挺熱心的，公司這樣賺錢，只給他一張股票，這是說不過去的作法。我看著他單純的大眼睛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，覺得他果然處於弱勢－－職場裡的殘兵弱卒，被人這樣輕視欺侮，不油然我的正義感微微發怒。
就在我思考怎麼回答時，他瞄見我桌上那張寫著發放股票張數的薪水封條，他的臉煞時轉而變紅，帶著羞愧地說：「哇靠～領這麼多？」「一樣是員工，怎麼命差那麼多？佩服佩服。」
他做了一個武俠片裡佩服打恭作揖地手勢，沈默地看著我兩秒，然後假裝了解人世間的不平等，假裝有自信，假裝淡然地點點頭，接著轉身，背影堅強地走掉。雖然我很想追上去講點什麼，讓他好過點，但雙腳卻立在原地沒動。
過年期間放長假，我偶爾想起這件事，想起他故作堅強而哀傷的背影，想起他部門主管這樣欺侮他，突然會想打電話給他，只可惜我沒有他的電話，只能作罷。
曾經我在刊頭上寫過一則殺手語錄：『所謂浪費人生，不在於虛耗了多少光陰，而在於你少做了某些事。』這句勉勵的話，是馬克某年生日時，我寫來送他的，提醒彼此不要過於懶散打發日子。
這些話如何解讀，是見人見智的。心性高傲者，不免覺得又是說教爾爾，但謙和的人，必會認為是一種勉勵，所以能觀察馬克的反應，也正好了解，他那些蓋在沙堆上的自大是否能得到修正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