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擅於等待的人,刁著煙,不需要道理的等、讓人心生憐憫地等。
 

我忍不住拎著淚眼,央求姐姐下去制止他,婉轉表達我年紀尚輕,正逢讀書求學之際,不能跟他見面,也不想再繼續作朋友,請他回去。他的回覆一律是他等我本人親口對他說。

我姐是父母的說客,一旦讓她夾在中間,她卻漸生同情,煩心後,便要我自己解決問題。
人總殷切的希望別人對自己伸出援手,找尋出路;卻百般縱容自己什麼都不做。除此之外,我也沒有堅強的心志。我要是能解決,還會讓他受苦嗎?

我知道,只要一靠近他,我會立刻變節,然後造成兩個沈倫的人生。

某一天後,他不再出現。

八年不算短,也不至永遠不來,只是快不得、慢不得,它會自顧走過,無法左右。

人,也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。我們總在別人言之鑿鑿後,重新解讀自己。

我在我心裡的形象,幽默、風趣又平易近人;在外人的眼裡,我並沒有長成活潑、開朗又隨和的模樣。國中、高中到大學總是被人忽略與遺忘,背上貼著「難以理解、話不投機、高傲」等生人勿近的標籤。

我不喜歡這些指證。但一件事要是怕得夠久,就會變不怕,抗拒得夠久,就會不在意是否需要繼續抗拒。我學會踽踽獨行,以舒服的姿勢承受孤單,樂於獨處,我無需反駁、改變、同意或認可他人的態度,便可讓我的小世界照常運轉,它安靜卻多采多姿。

唯一必需謹慎的事,只有別讓自己跟自己過不去,一旦我瞧不起自已的所做所為,那個小世界就會崩坍。

我曾經反省過,我是不是「虧欠」流氓老師什麼?
我承認我傷他的心,但那是一場非蓄意的出錯,我也是「無辜」的,而更多的部份則是「為他著想」,是任何正常人會做出的選擇,我無需懷疚自責。又說真了,我們之間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愛情,有什麼值得我銘刻在心?可愛的女人到處都是,不過少了一個他摸不得、碰不得的小女孩,他能活得很好。

而我呢?
我有慷慨大方又盡責的父母,我有聰明的腦袋、清秀的外表及一顆上進的心,我的人生閃閃發亮,我不該去當「毀人前程」的兇手,日後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,偷偷悔恨交加。

我一直告訴我自己,徹底割捨掉他,我做的很對,結局是兩全其美雙方受惠,所以我熬過傷心哭泣的那些日子,全都值回票價。所有的損失,只剩那強勢的父母、果決的追求者,而顯得我懦弱破爛的創傷,等待療癒而已。

誰的人生,沒有跌打損傷過呢?

八年中,我們不是完全沒有音訊,毗鄰而住,街頭巷尾,偶爾要相遇。他總是遠遠的,距離遠到可以忽視彼此的存在,心不起波瀾,卻又近得足以發現彼此的身影。唯一一次近距離的接觸,是高中放榜後的某天,我收到快遞送來的花,沒有署名,沒有隻字片語,雖然沒有人能把他跟花花草草連想在一起,但我知道是他送的。

他就像隱藏在開啟視窗後面的「背景視窗」,無聲運作。

高中時,我偶爾暗戀過一兩個成功高中的男生,愛慕的感覺一過,按個X,即可輕易移除他們,只有那個「背景視窗」,永遠佔著系統與畫面,他不干擾你,你也關不掉它。

我的生活,除了唸書就是逛書局、看電影。我會由重慶南路銜接承德路漫步回家,每每穿越建成公園,聽到那群野獸們在藍球場上嘶吼狂奔,總會不自覺尋找他的身影,幾次見到他縱身全場,跳躍上藍,渾身充滿活力,展顏歡笑的樣子,我心裡才真正充滿「問心無愧」的踏實感。

另一方面,夾雜著淡淡的失落。

那粗糙寬大的雙手、在陽光下因為汗水而發光的厚實胸膛,還有胸膛裡那顆噗通噗通跳著的心,本來都是我的,是我的。

我卻把他們都弄丟。

若從此再也看不到聽不到,也許容易釋懷。你知道他們在那裡,卻有人威脅你不準要,你是否會生氣傷心?我會,我會漸漸不生氣,但無法不傷心。

我常幻想跟他再次相遇的場景。
一片歡樂的想著---在夕陽西下的海灣,我們突然認出彼此,接著有默契地奔向對方,感於天地之美,決定忘記前嫌,擁抱在一起。或者是在暗巷裡,驚鴻一遇,我被壞人挾持,他出來英雄救美,患難交心,相擁而泣。

無奈,這些浪漫逗趣的情節,老天爺只會獨厚給男女明星,一回演完又一回,它並不會出現在凡夫俗子如我跟流氓老師的身上。小民百姓,喜怒哀樂樣樣事情,都掛在食衣住行底下收放。八年後,在彼此沒有心裡準備的情況下,我們平凡地再次相遇了。

一日午餐前,我跟國一的堂妹,約好一起去買檯燈,然後去隔壁的三商巧福吃午餐,午餐後去我家複習英文。

在上新聯晴挑來挑去,要不礙於造形,要不礙於顏色,堂妹一直無法決定那一只檯燈該雀屏中選,我只能由得她慢慢想。她左挑挑右看看,西飄東移沒片刻閒,我在她的左手邊,專注讀著產品規格,她自言自語挑剔著每支檯燈,不消片刻,她一聲驚呼,對著右手邊男人叫:「X哥」。

我自然轉頭去看被叫的那個男人,他也看向我堂妹的方向,四目交接,我差點腿軟驚呼,是流氓老師。

堂妹一派自然地走近他,熱情熟稔地問:「X哥,你來買什麼東西?」
流氓老師將視線由我臉上移走,看著我堂妹回答:「我來買鬧鐘。」口氣親切。

「鬧鐘?」我堂妹指了指另一個陳列區,嬌憨地說:「鬧鐘不在這裡,在那一區啦!」,話匣子關不上的又問:「你的鬧鐘壞掉哦?還是你太會賴床,爬不起來,要多買一個?」

我內心餘波盪漾,但堂妹的問話讓我忍俊不住,我下意識地伸手摀住嘴,隱藏笑意以掩飾自己的存在,我並不想加入他們。

堂妹口中的X哥,不以為意地道:「我的鬧鐘,幾前天被摔壞,來買新的。」堂妹聽聞後笑得無邪,親暱友好地說:「我們說你是暴力狂,你還不信。」流氓老師笑了笑, 反問:「你來買什麼?」

這時堂妹才想起我來,轉身指著我:「我跟堂姐來買檯燈,可是不知道要買那一個,堂姐也不幫我決定。」

流氓老師卻過份正經地回答:「自己的事,自己決定不好嗎?」,說完便將視線移到我臉上,他的目光,不像看著我堂妹那般親切和煦,我只好側過臉去,不看他們,或說不看他,我的心被撞了一下,隱約覺得他在影射我的無能。

堂妹回說:「可是每個都有我喜歡跟不喜歡的地方,所以很難決定。」她總是能自然而然地,跟別人分享自己的內心的感受。

流氓老師回應:「那你慢慢考慮,我去看鬧鐘。」
堂妹應了聲「哦~去吧」,還爆笑地交代他:「要買耐摔的,你需要暴力狂專用的那種。」
我的餘光裡是,他輕拍一下堂妹的頭,彷彿她只有五歲,故而縱容她的消遣道:「如果找得到的話。」說完便由我跟堂妹的身後離去。

送走那位X哥,堂妹的注意力又回到檯燈上面,我的呢?則是跟著流氓老師一起飄走。

結帳時,我忍不住好奇心,便問堂妹是怎麼會認識X哥的。
她理所當然地回答我:「他是我們班的數學老師呀!人不錯,可是上課很兇,他是跆拳道黑帶,學生都不敢惹他,怕被他來一個過肩摔。」堂妹的回話惹得我大笑。

茅塞頓開。原來他教數學,還是堂妹的老師。

這麼草率,兩人就這樣相遇,現場完全沒有任何能夠提供我們盡釋前嫌的氣氛與天時地利,要擁抱在一起,是不可能的事,幻想跟事實天壤之別,讓人攔不住失望。

走到三商巧福後,因為堂妹提著檯燈,我要她去找位置先坐下休息,由我排隊點餐,因為是午餐時間人潮洶湧,花費不少時間才搞定,我還在想堂妹八成會撒嬌抱怨,假裝可愛地說:「姐姐你好慢,人家要餓死了。」,然而,事實上,她忙得很,沒空注意時間,八成也忘了我。

我收好錢包,拿著餐卷去找堂妹,左顧右盼,待我看清她坐落何方時,當場要心臟病發作,她竟然跟流氓老師,一派樂天地坐在一起。

我才挨過意亂心慌,不到半小時,馬上再受刑一次。
那時的我,寵辱皆驚。八年之後,突然要面對面坐在一起,我的心臟在胸口破表的狂跳,血液卻在腦門淤塞,我感到有點暈眩,一雙鳥腿千斤沈重,緊繃的神經微痛,我舉步唯艱,進退兩難。

堂妹來到我身邊,察覺異狀,問道:「姐姐,你怎麼了?身體不舒服嗎?」

一時之間我那來勇氣,煞無其事地與他共進午餐?
我小聲地跟堂妹打商量:「我們坐別的位置好嗎?。」
堂妹不依,反而大聲叫道:「不要啦~我要跟老師坐在一起。人那麼多,不他跟坐,還不是要跟別人坐。」她拿過我手上的餐卷,拉著我向前走去。

這一走,便開啟故事新的一頁。

走到位置之前,我力圖恢復該有的鎮定,我在堂妹對面的空位坐下,堂妹覺得責任已盡,趕緊問身邊的流氓老師:「我們剛說到那兒?」顯然我出現之前,他們在聊天。
他情緒不受影響地回答:「我記不得。」口吻平靜無波。

是呀!他怎會驚訝受影響呢?我堂妹往他身邊坐時,他便得知片刻之後,我會出現他面前,他早有心理準備。

堂妹歡心地叫我:「姐姐,我跟老師好有緣,一天遇到兩次。」我對著她微笑,沒有答話。
堂妹繼續丟出不同話題,她是一個樂於交談的女孩,表達能力不精準,但詞彙豐富,比手劃腳生動有趣。流氓老師一隻手撐在餐桌上,手指遮著下巴與嘴唇, 偶爾望著桌面的餐卷,偶爾盯著我,靜靜地傾聽。

多年後近距離看他,他的外表有一些不同,頭髮長了,皮膚不如以往黝黑,臉上的線條比從前柔和。

店員送來一份餐,問是誰的,堂妹想都不想,立刻搖搖玉手,說是她的。店員訓練有素拿走桌上一張餐卷,堂妹便開心地說:「我好餓,我要先吃囉,兩位羨慕我吧!」

她吃下兩口,看向流氓老師說:「X哥,你是不是也點牛肉麵?唉呀,是你先來的,這份餐應該是你的,我弄錯了..」她天眼被開通似的,才發現誰先來,誰後到。
流氓老師不介意的表示:「妳先吃」。
「有我的口水,你也不敢吃。」堂妹佔了便宜還賣乖地還口。

堂妹忙著用餐,沒人說話,氣氛一片冷清。

一片靜默後,堂妹閒不住吃飯的嘴,又道:「你們兩個可以先聊天?不知道聊什麼的話,互相自我介紹也可以,這樣才不會無聊呀!」。她的話使得我一陣尷尬,便輕聲斥責她,叫她吃飯別說話。

我看向流氓老師,心裡有點不安,不知道我說不想跟他坐在一起的事,他是否聽到了。
流氓老師發現我在看他,便調整姿勢,身體往椅背傾靠,拉開與我之間的距離,開始凝視著我,唇線緊抿,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。

他的眼神沒有情緒,但像冰冷的刀光,刀刀凝結向我。幾分鐘前,我的情緒才撫平,當下他的行逕,馬上又讓我陷入緊繃,燎原般的高度壓迫迅速遍及全身,我因壓抑紊亂的呼吸,感到缺氧而難受。

此時,我堂妹突然正色道:「嗚~湯好鹹哦!我要去買飲料。」
適時適地,我好感謝堂妹有狀況發生,於是我立刻說:「姐姐去幫你買?」
她卻說:「姐,不用啦!我自己去就好。我去看有什麼可以點的,再決定要喝什麼,我要加很多冰塊。」問過我跟流氓老師要喝什麼,我們搖頭之後,她便離去。

堂妹離開後,我簡直是掉進地獄火海,我們的餐點送來時,他根本不理會店員的發問,仍是一眛地盯著我,上下打量,夾帶著無言的輕蔑。

沒有人喜歡被無禮注視,而他是故意的,知道我無處可逃,不敢反駁,他不顧及我的感受地藐視我,來回報我曾經對他的無情。他的輕賤,亳不留情地鞭笞在我的心上,不笞打出幾道滿意的傷口,他不想停止。

我是有錯,不敢面對現實的錯,但他不能選擇用這種態度對我,為了他,我吃了很多很多苦,他怎能這樣!

我揪著微痛的心,慌亂茹氣滿溢胸懷,一碰即碎,泣雨愁腸何止九轉,我為何要假裝他無法傷害我呢?我的「驕傲」在他面前是廢鐵。

他輕輕地一聲冷哼,逼斷我最後一根神經,我決定投降!
我示弱地呼出了好大一口氣,幾近呻吟,狼狽至極。

他發現我已經被逼到死角,便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把玩,嘴角微揚,悠悠地說:「跟我坐在一起,讓妳感到不舒服嗎?」這是八年後,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。也代表,我說不想跟他坐在一起的事,他聽見了。

嘆了那口大氣後,我像洩了氣的皮球,軟弱失望,提不起心力,繼續應付他的挑釁,於是默不做聲,任他嘲弄。

他的話,多少讓我明白,八年來,他從沒試想過我也喜歡他的可能,只是因為不可抗拒的理由,被迫不能見他,所以我也痛苦著。對,他應該沒有這麼想過,否則他怎麼忍心在重逢後,迫不及待地責難我?

噢~我可憐的少女時代,那些慎重塵封的心事與委屈,就像秋天無聲飄落的黃葉,沒人發現,沒人稀罕。
真讓人心痛跟悲傷呀!

我側過臉去,微微閤上眼睛,試圖找回平靜,同時思考著,我該站起來離開,還是好好跟他解釋清楚?但是,他結婚了嗎?有女朋友嗎?他想聽這些陳年舊事嗎?我可有必要自以為是,嚷嚷著那段沒什麼了不起的小情小愛?他的譏諷,也許只是單純看不順眼我小小年紀,說不來往就不來往,不屑像我這樣長著婊子血管的女人。

我想算了,面對不在乎我的人,說什麼都多餘,我無所謂地垂下眼,看著桌子。
這樣的重逢真的好難看。

堂妹捧著一杯可樂回來,一靠近我們就說:「你們兩個都不聊天,看起來像吵架的情侶!呀~不是吵架,是冷戰,不過我習慣了,我爸媽常這樣。」

接住堂妹這句話,流氓老師好像很享受他即將要講的,他挪動身體,笑著對我堂妹說:「你堂姐應該看不上我,我也恐怕追不到,我們當不成情侶的!」
這句話進到我耳裡,又立刻刺痛了我的心,我知道那不是恭維,他在酸我,進一步乘勝追擊。時間果然會改變一個人,他也學會諷刺別人。

堂妹牛頭不對馬嘴地答道:「我堂姐什麼家事都不會做,想追她,你要考慮清楚哦!否則後果自負。」流氓老師笑了。

我心情惡劣看向她,正想斥責她別提我的私事之際,她瞪大眼睛又說:「不對,你追我堂姐,師母會殺了你。你惹師母生氣,她會亂打學生溜,X哥,你不要害我們。」

「師母?」剛剛我堂妹說了「師母」,他結婚了?原來他已經結婚了。

流氓老師淡淡地發問:「她會亂打學生嗎?怎麼我不知道。」
堂妹一臉打小報告的回:「師母只有對你溫柔,她上課都帶藤條,被她"速"一下,手會腫起來,好恐佈。」

噢~我真是個傻子。
正是,他都三十初頭的年紀,沒結婚也挺怪的。
幸好,幸好先前我沒提那些陳年往事,不然我會羞愧的想切腹自殺。

「你們怎麼都不吃飯呀?在我等我餵你們嗎?」堂妹催促我們吃飯。
堂妹拿起筷子跟湯匙又說:「不過我堂姐不難追,因為都沒人追,她漂亮是漂亮啦,但是情人節、聖誕節,也是在家裡看電視,沒有收到花或巧克力,我阿伯說她大學畢業前不能交男朋友,所以她也沒有交過男朋友....」
她的話讓我想死,她是吃錯藥了嗎?一股腦兒就將我的隱私抖了出來。我趕緊制止她。

事實上,我無法專心聽堂妹後來的談話,整顆心被流氓老師已經結婚的事實佔滿,我心不在焉地動著筷子,低著頭夾著米粒,心思早已飄離那個空間,在一片空白與無盡裡游蕩,彷佛看到我姐轉達來話的那夜,十三歲的女孩,躲在棉被裡啜泣,亳無理由被要求不能喜歡她喜歡的人,卻沒有人關心她的痛苦,沒人理會她的傷口,她孤立無援,哭著只想快點長大,以為長大後,什麼痛苦都能忘記。

長大後的她,「現在」,卻坐在她喜歡的男人面前,被無情的輕蔑與嘲弄,濕潤了眼眶,心微微的痛著。她是個好女孩,她不該這樣被對待。

我抬起頭來,以流氓老師看不到臉的角度對堂妹說:「琪琪(她的名字),明天再幫妳補英文,我想先回家了。」

我堂妹擔心的看著我說:「姐,你飯都沒吃呀!咦~你怎麼哭了.....」
掙開她的手,我答:「我沒事,只是有點累,想先回家。」說完,拿起包包,離開坐位,走出餐廳。

外面的世界,陽光普照,天空蔚藍美麗,熙來攘往的人群,彷佛都帶著笑靨,只有我心情如此破碎,那個永遠關不掉的視窗,突然自己跳掉了,我的眼淚,不爭氣地滴出眼眶,流成兩行安靜的小河。

那些寫給他,卻寄不出去的詩,也成了讓人抬不起頭來的大笑柄。


<< 待續 >>

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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